“這就是曆史的謎團了。”加爾聳了聳肩,“有人說是因為當時隔都的拉比去向日本人求情,還有人說是因為日本人不願意自己顯得像德國人的走狗。又或者……侵略者也有人性。”索尋因為他最後一句話笑了出來:“是嗎?”“絕對值得拍一部電影。”加爾滿懷期待地拍了拍索尋的肩膀,又說了一遍。他們環視著這片街區,現在這裏和上海所有的民居一樣,多少驚心動魄的曆史都已經被湮沒在日常的瑣碎中。加爾輕聲道:“中國應該有自己的《辛德勒名單》。”索尋沒接這個話,隻是感激地朝他笑了一下。他現在其實根本還沒有任何想法,說什麽中國的《辛德勒名單》,聽起來就感覺步子邁太大,早晚要扯到蛋。但當他跟安德烈轉述這句話的時候,安德烈笑得險些把自己嗆到。那是回家之前,他們和加爾告了別,女模特沒找到自己想要的,早就離開了,就剩索尋和安德烈,饑腸轆轆地隨便衝進一家街邊的小店裏吃晚飯。“很不錯啊!”安德烈抓起紙巾擦嘴,也不知道是好笑還是認真地鼓勵,“我覺得挺傳奇的,拍成電影肯定很好看。”“但是……”索尋用筷子戳著自己碗裏的蓋澆飯,愁眉不展,“這最多展現了上海人民的友好,跟抗日沒辦法硬扯啊。”“非得抗日?”索尋無精打采地“嗯”一聲,懶得再解釋一遍。這個項目就是他“出賣靈魂”的報答,一篇命題作文。項目是宣傳部定下來的,承製方是海亞影業,把他介紹過去的正是焦明輝。在《粉》終於過審、下個月就可以上映的時候,焦明輝的推薦總算得到了大公司的正視。換句話說,索尋終於不再需要為了拍電影到處討飯了。海亞那邊的尤總跟索尋接觸了一次,看起來並不是那種酒囊飯袋他甚至給了索尋“創作自由”,隻要契合上麵下達的指導精神,拍什麽故事都可以。然而索尋卡住了,他就是不知道拍什麽好。這種連他土生土長的上海人都不知道的“上海奇跡”,也隻是他最近病急亂投醫收集的素材之一。索尋長長地歎出一口氣,飯都吃不進了。安德烈提議:“不然你還是拍上海地下黨吧。”“你饒了我吧!”索尋直搖頭,這就是尤總一開始提出來的方案,但是索尋嫌土。安德烈笑起來:“那你要拍你自己的好電影,還是拍他們要求的電影?”“我就不能又拍一部好電影,又符合他們的要求嗎?”安德烈把筷子拄在下巴下麵,同情地看著他,“嘖”了一聲。那意思好像是在諷刺他天真,但又什麽都不說,十足討人厭。索尋被他“嘖”得嫌煩,把擦嘴的紙巾團了一團,往安德烈身上丟。安德烈躲了一下,還嘻嘻地笑,笑得沒心沒肺。索尋懶得理他。兩個人進店的時候都饑腸轆轆,但點了以後又沒吃多少,各自剩了大半就掃碼結了賬,去坐地鐵了。回到家附近的時候,安德烈又拐去了常去的超市,大概還是沒吃飽,想買點兒回去做飯。索尋心不在焉地跟在他身邊,隻顧拿著手機查資料。安德烈就像帶著個癡呆兒童一樣,時不時地拉一拉,帶一帶,在超市的櫃台給他買了杯冰飲,還要吸管插好了給他遞到嘴邊。索尋也根本沒在意,喝了一口就自己握著,一邊咬吸管一邊跟安德烈說:“誒,隔都的猶太人也參與抗日了。”安德烈:“這不就湊上了?”但是索尋還是皺著眉頭:“那我總不能寫個猶太主角,找個外國人主演……”“那不挺好,方便打開國際市場。”索尋覺得他今天碰到的人怎麽一個比一個能放大話,不由苦笑起來:“我先想著國內市場能不能打開吧!”安德烈不置可否地聳聳肩,挑了一把水靈靈的芝麻菜。索尋吸著安德烈遞給他的冰飲,又道:“再說了,我上哪兒去找合適的外國演員……”他突然頓了一下,看著眼前的安德烈。安德烈頭都沒抬,看著手裏蘿卜的標價回答他:“我不是猶太人。”“你不是不確定混的哪裏的血統嗎?”安德烈把蘿卜放進購物車,推著就走:“反正不是猶太人。”索尋笑起來,把手機揣兜裏跟了上去。安德烈微微彎腰,看著貨架上的酸奶,索尋就使勁盯著安德烈的臉看。他雖然是很典型的西方臉,但還是黑頭發,眼睛是較淺的棕,光線特別亮的時候就像琥珀。安德烈察覺到索尋的視線,轉過頭去給了他一個“你認真的嗎”的眼神。“你就沒想過查一下到底是哪個祖宗給你留的這個……”索尋模糊地指了一下自己的臉,表示安德烈這醒目的麵貌特征。安德烈平靜地看酸奶的各種營養元素含量,反問了一句:“怎麽查?燒紙去問我爺爺?”“你奶奶從來沒跟你說過?”“我奶奶也不知道。”安德烈把酸奶也放進自己的購物車裏,“聽說老頭生前最忌諱的就是這個。”“忌諱什麽?”索尋很意外,“他的臉?”這有什麽好忌諱的?安德烈看了他一眼,笑了起來:“小地方就是這樣子,跟別人不一樣就會被指指點點。”“也不對啊。”索尋交叉著雙臂,“你被人指指點點是因為你爸媽都是中國人,生你顯得特奇怪。如果你爺爺是第一代混血的話,那他的爸爸或者媽媽肯定是外國人,對吧?那鄉裏鄉親早都知道了,為什麽還會對他指指點點呢?而且你奶奶嫁過來,她自己的公公婆婆,她也沒見過?不知道?”安德烈:“……”他仍舊平靜地推購物車,準備去櫃台結賬:“那就是她知道,但從來沒有告訴過我。”索尋跟在他身後:“你問她唄……”安德烈突然停住腳,索尋險些撞他身上。安德烈回轉過身,很有壓迫感地低頭湊近,笑眯眯地看著他,從牙縫裏寄出來一句:“我不是猶太人。”索尋眨了眨眼,有點兒沒反應過來怎麽話又繞回來了:“我……知道啊。”他直頭發直鼻子,渾身上下除了取向哪裏都挺直的,確實跟今天看見的鷹鉤鼻禿頭加爾不像同一人種。安德烈便一挑眉,也不知道傲嬌個什麽勁兒,轉身推著購物車,在超市走出了t台的範兒。他跟上去,安德烈已經把買的東西碼到了櫃台上。索尋隱隱感覺他剛才好像想說什麽來著,讓安德烈這麽一下就打斷了。安德烈自如地結好賬,提著一個環保袋跟索尋一起走出來,突然道:“那就寫中國人主角,得到了隔都裏的難民幫助,一起抗日嘛。”索尋琢磨了一下:“好那個啊……”“哪個?”“就是好那個……”“神經……”安德烈笑起來,“你就把中國的《辛德勒》寫ppt裏,給反法西斯作出的偉大貢獻什麽的……你給他咣咣上價值!”“光上價值拍不出好電影啊!”“先過尤總那關嘛。”“那你幫我做這個ppt吧。”“不會。”“哎呀……”索尋拖長了音調,煩得不行。安德烈笑著伸手在他頭上揉了一下。索尋非常不喜歡這個動作,但是經常因為身高差而防不勝防安德烈揉他腦袋實在太順手了。“回家再想吧。”“這不已經到樓下了。”“你可以爬樓梯的時候不想。”“我的腦子又沒有開關,說不想就不想……啊呀,已經到家了。”“你現在可以繼續想了。”“你真的很有病……”索尋也不知道為什麽就這麽好笑,脫了鞋把自己扔到了沙發上。安德烈提著新鮮的菜進了廚房,索尋又把手機掏出來,琢磨著今天在備忘錄裏寫的筆記。說不定真的可以。索尋飛快地打字,聽見安德烈撐著冰箱門,懊惱地說:“又忘記買薑了!”他敷衍了一句,還在手機上打字。說不定真的可以,他當時想。拍一個既是他的好電影、又是他們的好電影的故事。當時他以為,他什麽都可以做到。作者有話說:ps.拉比:猶太社群的宗教長老。猶太人麵貌特征是卷頭發、鷹鉤鼻第38章 他們就這樣在一起生活,並且以為還能這樣生活下去很久,很久。索尋給加爾留了聯係方式, 雖然他說得很不確定,但加爾還是主動地給他發了很多資料。包括隔都幸存者回憶錄,采訪, 隔都猶太人後代的口述史,學界的論文和報道……等等等等。他是如此迫切地希望這些故事能夠不要被世人徹底遺忘, 以至於讓索尋不知所措。他不敢承諾什麽, 並且始終認為這並不是一個很適合的題材。上麵要求傳達的精神是“中華民族一往無前的勇氣”和“勿忘國恥”,索尋絞盡了腦汁也無法通過隔都的故事展現出來。索尋花了大概兩個禮拜的時間“遊蕩”, 跟各種人見麵。父母介紹的老教授, 趙朔認識的老板,甚至是在網上聊曆史話題的時候分享了自家祖父故事的網友雖然後來證明那些都是網友在吹牛仍然是一點頭緒都沒有。其實他有兩個已經成型的故事,一直記在電腦裏, 但是都跟項目的要求不挨著。索尋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完全枯竭的感覺,這是他接項目之前沒有預料到的。當時他想,命題作文怎麽了,誰還不是九年製義務教育教出來的?隻要給他機會,讓他拍電影, 他肯定能找出一條平衡的路來。這一關他過了, 以後總有機會拍自己想拍的。索尋說到這裏就沉默了下來。陸歆一直皺著眉頭在聽, 見他停下來, 適時地給他倒了一杯茶。飯是在美術館附近吃的, 找了一家評分很高的小館子,但是人太熱鬧,吵得沒辦法好好說話,他們最後還是回了歸去來山房, 這裏比安洲路要稍微近那麽一點點。他們談話在二樓的小會客廳, 索尋比上次來的時候已經放鬆了很多, 低頭看了一眼陸歆泡的茶果然是武夷山雀舌。“後來呢?”陸歆輕聲地追問,“怎麽還是寫了這個故事?”索尋端起茶杯喝茶,笑了一聲:“靈感找到了唄。”《隔都》的靈感是索尋在加爾的那些訪談錄裏找到的。故事裏的年輕人來自立陶宛的一個優越的猶太人家庭,他精通多門語言,擅長寫詩和彈鋼琴。他們得到了當時的日本駐立陶宛大使杉原千畝的幫助,在1939年順利抵達上海,在這裏中轉等待,尋求前往美國尋親的機會。在隔都的日子很不好過,他們十個人擠在一個很小的公寓裏,沒有食物,沒有隱私,也沒有尊嚴。音樂和詩歌在此時都顯得那麽無用,隻能折磨他纖弱的靈魂。但他做體力活賺取食物,照顧家人,堅持禱告,努力活下去。他和身邊的各種人都交上了朋友,德國來的猶太人,奧地利來的猶太人,俄國來的猶太人,中國人,甚至日本人。他是隔都裏最快掌握漢語的人之一,也是最早得到日本人批準可以離開隔都去租界工作的幸運兒之一,甚至每個周末,他還可以去飯店裏跳舞直到他的中國人朋友被日本控製的當局逮捕。年輕人因為某一個善人而對日本民族產生的一廂情願的好感終於被徹底粉碎,侵略者露出了他們的獠牙。情況開始急轉直下,他不再有工作。1943年的冬天,隔都餓死了上百人,他的親人亦在其中。故事的講述者是他活下來的侄子,後來在美國定居。他回憶,他的叔叔最終選擇吊死了自己,就在隔都解放前的那個春天。而他的摯友,那個被日本當局逮捕的地下黨,在他們一家人離開上海前重新出現。在得知年輕人的死訊之後,這個中國人並沒有表露出任何的傷心和遺憾,隻是平淡地說了一句話:“他讀了太多的詩。”就是這句話最終打動了索尋。第一版大綱他隻用了兩天就寫完了。他非常確定自己多少是有一點偏題的,意外的是,尤總很喜歡,甚至不需要他把成品劇本拿出來,定了主要角色就可以開始挑演員,把班子先組起來。錢不是問題,隻要索尋想拍,淞滬會戰都能給他拍一遍出來。那是八月,索尋記得很清楚,《粉》即將上映,他的日程上排滿了路演。他承諾尤總,等忙完了路演就會開始著手《隔都》的劇本。也許是太得意忘形了吧。索尋有的時候想,可能就是那段時間太順了,他才會在采訪的時候放鬆了戒備,說出了那些讓人有空間去曲解的話,惹出了那麽多的麻煩。在那場鬧劇般的路演結束以後,索尋幾乎慶幸他手頭還有《隔都》要寫。他沒有跟陸歆說得很詳細,至少沒有他自己腦海中回憶的那麽詳細。創作過程裏的痛苦並不比他毫無頭緒的時候減輕多少,尤其是在參與創作的人不再隻有尤總以後雄厚的資金支持也意味著有更多的人有資格來對劇本指手畫腳,宣傳部的“重點扶持”換句話講就是一隻時不時要伸過來擺弄擺弄的手但在陸歆麵前反芻這種痛苦沒有意義,尤其是索尋不可避免地想到安德烈。隻有站在此時此刻回憶,才清晰地看到他當時變得有多依賴他。他們默契地當做路演那天晚上的事情沒有發生過,因為最近做的那個夢,索尋甚至有一些不太確定那天晚上安德烈是不是生氣地從他房間裏出去了,還是他們其實又說了一些話。總之,那個時候他們已經不再討論“我們到底是什麽關係”這樣的話題,索尋那麽理所當然地把自己完全交給安德烈,包括寫不出來的痛苦,被一再幹涉的煩躁,還有對自我的質疑與焦慮……甚至沒有想過這是否應該是安德烈來跟他分擔的。他們就這樣在一起生活,並且以為還能這樣生活下去很久,很久。就像故事裏的那個年輕人曾經在周末去租界的飯店跳舞。他安靜了太長時間,直到麵前的紅茶已經涼透。陸歆沒有追問,耐心地等他自己講下去。“我寫了六個……七個禮拜?”索尋不太確定的樣子,“寫完了。”陸歆眨了眨眼睛:“這算快還是……”“快。”索尋甚至有點自豪,“超級快。《粉》我寫了三年。”他有點兒自嘲地笑了笑,一個項目推進的速度有的時候跟劇本的完成度真的毫無關係。隻跟錢有關。“為什麽最後給別人拍了?”索尋托著下巴,謹慎地措辭:“我……說錯了話。”陸歆困惑地看著他,沒聽懂。索尋笑了:“我在不該說錯話的場合說錯了話,冒犯了不能被冒犯的人。所以我出局了。”陸歆十分不滿的樣子:“但他們還是用了你寫的劇本?”索尋聳了聳肩,好像因為有人替他鳴不平了,自己反而雲淡風輕起來。他當時連爭都沒有爭一下,從一開始《隔都》就沒有屬於過他。“當然,我的劇本沒有填補得非常詳細。台詞基本上一句都沒寫,就是一幕一幕的場景過過過,飛快走情節這個樣子所以可能也不應該說這個劇本‘完、全’是我寫的。”索尋著重了那兩個字,“方導是我的同學,背景跟我很相似,他們可能覺得方導來接盤最合適……上映以後我看了,保留了70%左右的情節吧。”當時項目還在最初的階段,除了內部做決策的幾個人沒有人知道定過他做導演。索尋離開得非常配合,可能這也是《隔都》的劇本最終還是保留了大部分的原因。索尋看完以後甚至很想感謝他們沒有刪掉那句話,“他讀了太多的詩。”隻是不知道應該感謝誰,尤總,還是他們後來請來的編劇老師,或者是方茂興。陸歆還是皺著眉頭,沒忍住身體前傾,多問了一句:“你到底說錯了什麽話?”索尋想了一下,搖了搖頭:“不說了,你要笑我的。”“我怎麽會……”陸歆噎了一下,突然反問他,“你為什麽覺得我會笑話你?”索尋還是沒說。那是很天真、很衝動的一句話,即便是在那個時候,索尋也已經不再是可以用“年輕氣盛”幾個字來開脫的年紀了。索尋沒什麽根據,但就是一種感覺,陸歆並不是祝岑鬆那種文藝青年,會覺得他一直很酷地在反叛這個世界如果他真的是就好了。索尋甚至想過,如果他始終保持了從學校裏帶出來的刺,大概還能贏得看客一聲讚歎,隻可惜他已經對這個世界妥協過了,在所有人都以為他終於“懂事”以後,再說出一句“不懂事”的話,就顯得沒事兒找抽,不可原諒。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因為我自己都想笑話我自己。”陸歆長久地看著他,輕輕地往後仰了一下,靠在柔軟的沙發背上,突然低聲道:“索尋,我想了解你。”索尋有些意外地睜了一下眼睛:“我不是正在跟你聊嗎?”《上海1939》其實是他寫的劇本這事兒可不是一般朋友能夠知道的!“不是這樣……”陸歆搖了搖頭,好像找不到合適的話似的,“我想知道你在想什麽,我想你能夠在我麵前可以做你自己。”這下輪到索尋皺眉:“我沒有在你麵前偽裝什麽啊?”陸歆便說不出什麽了,他無奈地看著索尋,然後抿了抿嘴,下了某種決心似的:“你心裏對我是什麽感覺?”索尋被他打了個措手不及,張了張嘴,又掩飾尷尬地笑了一聲。還是心急了,他原本以為陸歆會更遊刃有餘一些。從陸歆表現出“別有用心”的苗頭開始,他們總共也才吃了三頓飯。索尋自問對陸歆的態度還是可以的,他很坦誠,沒有假裝什麽都不知道,故意釣著陸歆。給出的信號也都比較正麵,很明顯是有意跟陸歆相處試試看的。但是陸歆突然這樣問他,索尋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我……”索尋的手機突然在口袋裏震了起來,他像是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趕緊拿出來看然而屏幕上是一個陌生號碼,開頭顯示“+33”,看起來非常像那種境外詐騙電話。然而索尋看了陸歆一眼,還是站起來接了這個電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現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蕉三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蕉三根並收藏現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