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頭,香樟林內。


    冥冥中,似是察覺到了什麽。日夜不停的鞭撻裝置齊齊停止運轉,巨大的木頭人僵硬地抬起腦袋,看向無盡的林子深處,喃喃開口:


    “……啊。”


    “出什麽事了嗎?”蘇麥從手推車的後麵探出頭來,臉色難看,“我好像感覺到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木頭人垂下眼眸,沒有說話。過了片刻,方聽蘇麥旁邊的一隻大黑熊沉聲開口:“有很可怕的東西,出現了。”


    “別問。別看。別想。別去感知。”


    “……”蘇麥眼神微妙地看它一眼,又看了看身後閉目裝死的木頭人,忍不住低聲道,“不是吧,我都在這兒待這麽久了,你還不敢用本體和我說話?”


    木頭人隻當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堅持借著大黑熊的嘴巴說話:“把所有的蟲子,都推進蟲館。把所有的人,都運到這兒來。”


    所謂的“這兒”,指的即是它本體麵前的那一大塊血色琥珀鋪成的祭壇。此時此刻,大量黑熊白熊正在祭壇周圍奔來跑去,或是兩兩抬著擔架,或是獨自推著小車。擔架和小車上,則基本都是之前被其他能力者送進來且尚未淨化完成的被寄生者,包括剛剛被徐徒然送進來的那一批。


    出於謹慎,蘇麥和大黑熊在計劃的一開始,就將他們統統打暈了事。打暈之後,還全部捆住手腳與眼睛,一眼望去,仿佛一個個正在緊急運輸的粽子。


    一地粽子中,唯有兩個例外——隻見木頭人的正前方,兩個人影正並排躺著,手腳舒展,身下還墊著柔軟的葉片。


    兩人所墊的葉子,來自一株足有三層樓高的青翠大樹。這會兒它正站在祭壇的邊沿,盡可能地伸長樹枝,將二人都籠罩在自己的樹蔭之下。


    其中一人,正是從前一天便開始沉睡,以求升級的楊不棄。或許是因為生命傾向升級的副作用,他這會兒身上又長滿了小樹枝,不僅如此,外溢的生命力甚至還影響到了周遭的其他存在,距離較近的香樟樹都蹭蹭猛躥,連帶著木頭人的身上,都開了不少小花花。


    而另一個,卻是不久前剛在外麵炸成煙花的徐徒然。


    當然,因為位置問題,木頭人和蘇麥此時對另一個“徐徒然”炸了的事一無所知。他們隻知道不久之前,徐徒然著急忙慌地趕到香樟林的入口處,從裏麵薅出一隻白熊,告訴它自己要睡覺,要它將自己的身體和隨身物品都帶進林中放好,其中包括一個存了錄音的手機,並再三強調,裏麵的錄音非常重要。


    早在拿到手機錄音的第一時間,蘇麥就已經聽了裏麵的內容,還不止一遍。按說該有的心理準備都已有了——然而此刻,注意到林子外麵的變化,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感到頭皮一陣發麻。


    嚴格來說,他什麽都沒看到。這片林子有域保護,是看不到外麵情況的,哪怕徐徒然已經將之與自己域相連,這點也沒有任何改變;但有些東西,哪怕不用“看”,也是能察覺的。


    比如湧動的力量,比如籠罩的陰影,比如某種憑空出現莫名恐懼……


    蘇麥小時候,曾經帶著妹妹溜去工地玩,親眼看到過一塊比他還高的鋼板從高處往下掉。所幸他站的位置很巧,距離鋼板的落點尚有一段距離,即使如此,在那塊鋼板逼近的瞬間,他仍是感到了一種撲麵而來的強烈壓迫感,仿佛天空在傾塌,死神在咆哮,靈魂都好像被抽出了軀殼。


    而此刻,他還什麽都沒有看到,明明什麽都沒有看到。但那種無助的茫然與本能的畏懼,卻比那個時候,強了千百倍不止。


    ……別想了。


    用力閉了閉眼,蘇麥對自己說道。


    別去想、別去猜、別去看、別去感知。


    這是徐徒然留下的錄音裏提到的關鍵。


    【那兩個鐵線蟲新召喚來的[東西],估計會很厲害……為了限製住它,我已經在公園內展開了一個域,且將它與香樟林的域相接。除此之外,我還在兩個域的範圍內都圈定了多處國土,每個國土都留下了一係列的規則,應該能夠阻攔它一陣子。】——徐徒然的錄音裏是這麽說的。


    而其中,存在著兩條最為重要的規則。第一,所有的國土,都許進不許出,如果想要離開,必須待滿一定時間,或得到規則創建者的同意。


    第二,巨人難觀腳下。因此在國土範圍內,任何存在,都將很難察覺到比自己低等的存在,包括它們留下的痕跡。


    這意味著,那個被鐵線蟲們召喚來那個“東西”,將在一段時間內,無法將抵達香樟林這邊——或者說,它無法持續“看見”這裏。


    而林子裏的人,目前要做到的就隻有兩點。首先,不要主動去招惹它,包括去“看”它。其次,守著徐徒然的身體,直到她蘇醒。


    之前還覺得聽著沒什麽困難……但現在,因著那股奇異的壓力,蘇麥不敢再妄下斷論。


    “你之前,就應該離開。”大黑熊防備地看向林子的另一端,頭套中發出幹巴巴的聲音,“在聽到錄音的時候,我叫你走了。”


    “少來。我走了你不又是一個人了。那些大熊笨手笨腳的,我不在你連錄音都放不出來。”蘇麥咕噥著,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躺在地上、雙目緊閉的徐徒然,深深吸了口氣。


    “而且我猜,今天這一場,應該挺關鍵吧?至少,對徐徒然來說,很關鍵?”


    注意到旁邊大黑熊倏然轉過的腦袋,他笑了一下:“別這麽看我。我又不傻。以前那是沒有記憶……”


    在保有記憶的情況下,持續在香樟林中活動。總能發現一些東西的。更何況,這段時間以來,上官祈也會時不時回到香樟林中——結合從她那兒獲得的一些情報,再加上域主對徐徒然的態度,有些答案,其實已經很明顯了。


    蘇麥已經猜到了,他覺得上官祈應該也猜到了。關於徐徒然,關於這個世界,關於人類的未來。


    因此,今天這一場,他無論如何是不會退的。螳臂當車是個笑話,又何嚐不是一種美德。


    “不過,我必須向你提一個要求。”蘇麥感受著從林外傳來的陌生冷意,用力吸了口氣,“我的能力標簽,還保存在你那兒吧?答應我,除非真的要開打了,否則千萬不要還我。”


    大黑熊轉動著腦袋,似是有些奇怪:“為什麽。”


    “……我的能力裏,有一個技能,能夠直接在意識裏觀看全局地圖。”蘇麥抿了抿唇,“如果你將能力還給我,我一定會忍不住用那技能去看的。但我有種預感——”


    按照現在這情況,當他展開地圖的那一刻,肯定會看到很可怕的東西。


    某種可怕到,說不定能將他逼瘋的東西。


    同一時間。


    徐徒然正在努力趕路。


    她的眼前,是一條不知通往何方的崎嶇山路,伸手不見五指。她的頭頂,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靜謐夜空,不見星月。她的腳下,是一道正無聲流淌的彩色光帶,安靜地指向黑色深處。


    而她的腦子裏,則是一個喋喋不休、煩到讓人有些暴躁的聲音。


    “加油!”係統在她意識中不住給她打氣,“抓緊!你留下的那些小手段攔不住那片投影太久,你得抓緊時間爬到山頂!”


    “……我這不在努力趕麽。”徐徒然克製地閉了閉眼,“話說誰允許你又鑽進我腦子裏的?”


    “這不能怪我。誰讓你之前把我往你分體裏塞。”係統振振有詞,“你的分體炸了,我自然得轉移。那麽大個育者投影掛在上麵,我難道還要靠本體慢慢爬嗎?”


    當然是直接轉移到徐徒然本體的意識中更快。又剛巧當時的徐徒然正在沉睡中,顧不上把它往外趕,它就順理成章地蹲在裏麵,又一路隨著徐徒然的意識,進入了長夜山脈。


    對,長夜山脈——隨著不久前,徐徒然留下的分體那砰的一炸,儀式所需的最後一段劇情也終於宣告完成。徐徒然一口氣拿下一萬作死值,同時拿下的,還有兩個解鎖獎勵:


    【長夜山脈指定進入券】,以及【長夜山脈漫行指引】。


    這也是徐徒然此刻在這地方的原因——她已經拿回了長夜傾向的使用資格,但想要完全取回力量,還需要自己將這一段路走完。


    當然,現在已經沒有時間給她慢慢走,也沒有那個必要。“長夜山脈漫行指引”足夠讓她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應有的高度。但現在的問題是,她們能否在育者的投影完全擺脫束縛前,趕完這段路。


    而截止目前,徐徒然已經完成了從螢級到燭級的行進,這會兒正鉚足了勁往燈級趕。隻可惜“漫行指引”與其他的代行效果不可疊加,不然她還能再快一些。


    “……我還是覺得你這樣太冒險了。”係統想想還是覺得自己肉裏發毛,“靠分體送人頭以達成劇情也就算了。居然還打算使用辰級的秩序去阻攔育者的投影……這簡直就像用麵條去趕馬一樣……”


    “風險大也沒辦法。總得想辦法拖住它。”徐徒然腳步不停道,“另外,糾正一下,我的秩序可不是辰級。”


    係統:“……啊?”


    “升星了。”徐徒然輕描淡寫,“就在你和我分體一起努力送人頭的時候。”


    係統:“!!!”


    不是吧,這麽快!


    “我在秩序上升級向來很快。”徐徒然理所當然道,“而且這次我還從信仰盒子裏提了點數砸進去……”


    不僅如此,那隻小小的白兔子,這次也格外給力。徐徒然眼睜睜地看著它從一隻小白兔變成了一隻頭上長樹的大白鹿,馱著自己一路飛奔。再加上點數換成的代行步數,速度自然更快。


    ……不過那隻大白鹿的腦子似乎有些不好使,不知咋想的,一邊趕路還一邊用頭頂的樹叉子不斷地結出小白兔,它一路跑,雪團似的小白兔就一路隨風往後甩,運氣好點的還會落進徐徒然懷裏,運氣不好的就直接給甩到地上的。


    那些掉在地上的小白兔甚至還會追趕著在鹿的後麵,繼續用兩個耳朵支在地上跳舞……徐徒然不知道這種畫麵算不算可怕,但她知道這一定算是有病。


    無論如何,趕在分體成功送人頭之前,她順利讓自己升到了秩序星級。這意味著,那些她提前布置下的國土與規則,也隨之提升到了星級的強度——而這些,加上她原本圈定的域,就是她用來阻攔育者投影的全部手段。


    假設這些阻攔能夠成功,那徐徒然的感謝名單裏,必然得包括兩隻鐵線蟲——主要還是它們這位置選得好。


    它們用來召喚投影的位置距離香樟林相當近。而香樟林內還封有兩枚星星碎片與她的祭壇,按照係統的說法,這對育者投影的吸引力是巨大的。也就是說,隻要它能察覺到香樟林內力量的存在,它的第一目的必然是香樟林,自然不會想著要突破徐徒然的域,去往更遠的地方。


    而她的域裏,除了那一輪能導致失智與混亂的血月之外,還有一小片一小片區域性的國土。國土內另外設有束縛規則,隻要育者的投影有所接觸,便會自然生效。


    這些小手段都是在育者投影出現布置下的,因此不會觸動神罰。不過在規則被強行衝破時,徐徒然少不得遭受一些反噬——事實上,在趕路的過程中,她的心髒已經疼過一次了。


    當然,她本來也沒指望自己的束縛規則能夠阻攔那破投影多久。但星級的實力擺在那裏,哪怕它要強行突破規則,也多少是要花一點時間的。


    “懂了。這些國土的作用,就相當於是一係列慢速陷阱。而香樟林的存在,就是吸引投影往陷阱中走的誘餌——”


    係統自管自地總結著,旋即呼出口氣。


    “你該慶幸這片投影的實力並沒有很強。”它喃喃道,“至少沒有強到能直接碾壓你。”


    那片投影現身時,它正躲在徐徒然分體的意識裏,看了個現場。據它目測,那片投影最終凝聚出的高度大概十多米,與之前全知蟲捏出的山寨貨相比,差不多就是虎鯨與座頭鯨的區別。


    係統猜測,這應當不是這片投影真正舒展開的體型,而它未能完全舒展,大概率是因為徐徒然的“域”給它加了一層天花板——換言之,它並沒有強悍到可以無視徐徒然的域。


    這樣想來,徐徒然的那些陷阱,或許真能起到一定的拖延效果……意識到這點,係統的心情這才稍稍穩定下來,跟著又有些奇怪:“不過你是怎麽對這個投影的實力做出預估的?你又沒見到它。”


    “預估?什麽預估。我什麽都沒預估。”徐徒然莫名其妙,沿著腳下光帶加緊往前趕了幾步,隻見不遠處一團光點鬼火般地亮起。


    她忙伸手去碰那光點,係統卻是懵了。


    “沒有預估?那你怎麽知道你的法子一定會奏效?萬一這次的投影特別強呢?”


    “那我死唄。還能咋的。”徐徒然淡漠地說著,手指輕觸上光點。


    腦海中沒有響起任何提示,但她自然而然能感覺到力量在湧入——她剛剛拿回的長夜傾向,已然升到了燈級。


    隨著力量的流淌,周圍的場景,也悄然起了變化。原本黑暗的四周忽然被點亮,大量碎片式的畫麵浮現於左右,像是自動播放的動畫。


    徐徒然沒有放緩前行的腳步,目光不住往兩邊掃去:“這些又是什麽?”


    “你過去的記憶。”係統淡淡道,“有興趣的可以看看。不過不用特別在意。等你到了終點,它們自會歸一。”


    徐徒然隨口應了一聲,視線仍是好奇地在其中某一塊碎片上停了一下。旋即便見這破碎畫麵倏然舒展開,像是一幅長長的畫卷,隨著她的腳步,不住往前延伸。


    這倒省了徐徒然駐足觀看的工夫。她隨意瞟了幾眼,看到那畫麵裏是一團濃鬱的黑色聚集物,正懸在地麵的上方,不斷變換著形狀——而它的遠處,則是一隻頭頂長著樹杈子的、白鹿般的動物,正默不作聲地看著它。


    “哦,這個我認識,秩序之宮裏的那個!”徐徒然一下反應過來,“那它應該就是楊不棄?旁邊那團黑乎乎的是什麽?”


    係統似是遲疑了一下。正要給出回答,畫麵中的黑影忽然有了變化——隻見它收縮扭曲幾下,似是終於做好了決定,啪的一下將自己捏成了兔子的形狀,落在了地上。


    樹杈子白鹿見狀,似是頗為好奇,小心翼翼地往黑兔子方向走了幾步。黑兔子則完全沒有搭理它,自顧自站在原地,像是正在思考什麽重大的事情。


    “它幹嘛不動彈?”徐徒然奇怪,“它在想啥?”


    “……在想怎麽走路。”係統喃喃道。


    徐徒然:“?”


    “這個時候的它,對這個世界的生物,還不是特別的理解……”係統試圖給出解釋,話未說完,就見那黑兔子終於開始動了——


    隻見它將自己圓圓的腦袋往下一折,用兩個耳朵支在地上,將自己完美地支了起來。


    徐徒然:“……”


    係統:“……”


    畫麵裏的樹杈子白鹿:“……”


    “它是不是腦子有點問題?”徐徒然比較客氣地給出了自己的看法。


    係統沒有說話。而畫麵內,樹杈子白鹿則是原地遲疑了一會兒,忽然往地上一倒——它雪白的身軀開始迅速枯萎腐爛,頭頂的樹杈子上,則結出了一個白團子。


    白團子脫離樹杈,展開肢體,變成一隻大小與黑兔子差不多的白兔子。它繞著黑兔子蹦蹦跳跳,似是在展示自己的四肢。而黑兔子……


    隻見它盯著白兔子看了一會兒,恍然大悟地一跺耳朵,從腦袋上又生出一對細長的兔耳朵——


    這下,它也有四隻腳了。


    不僅如此,它還將倒立的身軀又九十度翻折,四腳朝天,背脊上則又長出數對兔耳朵,支在地上,支撐著它歡快地跑來跑去……


    沒一會兒就跑遠了。


    剩下白兔子一隻,原地思索片刻,努力將自己的腦袋也折了過來,用兩隻耳朵踩在地上,搖搖晃晃地朝著黑兔子追了過去。


    畫麵到這兒就徹底暗了下去,也不再隨著徐徒然的腳步延展。徐徒然麵無表情地朝前又跑了幾步,按著再次作痛的心口,深深呼出口氣。


    “所以我就是那隻蠢兔子,對吧?”她道。


    係統:“……”


    係統:“我可從沒說過那兔子的半句壞話。”


    所以就是她,沒跑了。


    徐徒然無聲地閉了閉眼,視線無意中掠過另一幅碎片畫麵——隻見那畫麵中,是一片龜裂的大地,地麵上覆蓋著已經幹涸的岩漿。一大團黑色陰影穩穩盤踞在火山口上,凝聚出的身軀,比起火山也不遑多讓。


    而那大團黑影的旁邊,則是一隻……


    一隻看上去像是哥斯拉的東西。


    看上去也挺大,兩腳直立時和火山差不多高。皮膚則是灰不溜秋的,上麵覆蓋滿了的泥土與植被。隨著它的舞動,還能看到大片的泥塊與植物簌簌往下掉。


    ……對,跳舞。


    這個哥斯拉一樣的玩意兒,正在對著黑影跳舞。那腳步咚咚的,即使隔著畫麵,徐徒然也能感覺到那種地動山搖。


    她沉默地看了一會兒。一言難盡地開口:“那黑影也是我,對吧。”


    係統:“嗯。”


    “那我為啥還要放任這麽個玩意兒在我跟前蹦躂?”徐徒然忍不住道,“直接吃了不好嗎?”


    “在吃呢。”係統卻道,“吃不完。”


    徐徒然:“……?”


    “這是楊不棄最初的樣子。”係統咳了一聲。


    徐徒然:“……”


    行吧,看著還挺精神。就是有點憨。


    她琢磨了一下,還是覺得怪:“那剛才那隻樹杈子白鹿又是怎麽回事?”


    “那是他後來的形態。大概是在新近紀那會兒定下來的。”係統淡淡道,“中間其實還換過幾次樣子……求偶嘛,總要想辦法把自己拾掇得好看些。”


    再後來,徐徒然莫名對兔子這種形態很有好感,天天支著耳朵在大地海底,或是其他生物的夢裏跑來跑去。星球古意誌果斷選擇加入,就也跟著變兔子了。


    徐徒然:“……”


    倒也不必什麽都跟我學。


    說話間,眼前已隱隱可見象征炬級的光點。隨著徐徒然的靠近,周邊的碎片畫麵數量驟增。同一時間,她的心髒卻更難受了些——


    意識到這應當是育者的投影又突破了一個陷阱,她抿了抿唇,隻得定下心神,繼續沿著彩色光帶往前奔跑。


    她伸手觸上光點,世界忽然一陣搖晃。


    所有飄蕩的畫麵瞬間熄滅,世界回歸於純粹的黑暗,下一秒,卻見頭頂的夜空在頃刻間崩塌一角,露出一隻正向下窺伺的巨大眼睛。


    那眼珠裏,似有大量符號正在流轉。它轉動著向下張望,目光落下的地方,一切都支離破碎——


    地麵破裂成無數碎塊,部分飄起部分塌陷,像是震蕩後的冰川,黑暗則如老舊的牆皮片片脫落,露出油畫蠟筆般濃烈卻無序的色彩。渾濁的顏色中,又有一隻隻眼睛倏然睜開,瞪著同樣髒汙的眼珠,似是正在尋找什麽。


    徐徒然心裏咯噔一聲,本能地避開目光,朝前伸手,卻發現,原本近在咫尺的光點,此刻卻已再次沒入了黑暗。


    同一時間,係統的尖叫在腦海中炸開——


    “糟糕!它發現了,它什麽都發現了!它知道這裏才是關鍵,它在幹涉,它不想你繼續往前——”


    話未說完,又聽它一聲慘叫。


    之後再沒了聲息。


    徐徒然愣了一下,在意識裏喊了幾句,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同一時間,已然斷成數截的彩色光帶,也肉眼可見地暗了下去——還好,隻是變暗,並沒有完全消失。


    “……行吧。”徐徒然呼出口氣,警覺地壓低身體,“看來隻能自己往前走了。”


    聽係統的意思,應該是育者投影通過某種方式,讓自己的意識也降臨到了這片升級空間,並幹涉了這裏的進程與形式……


    但不管怎樣,隻要繼續按照彩光的指引繼續往前走,應該就可以了對吧?


    徐徒然估摸著,用力向前一跳,落在了前方的另一片石塊上。


    她也嚐試過去攻擊那些突然出現的眼睛。在發現沒什麽作用後,便果斷放棄——要支持幾個國土和規則的運轉,對她來說,本來就是種負累了。


    好在這些眼睛似乎除了看著令人煩躁,並沒有別的作用。盡管如此,徐徒然還是盡可能地躲避著它們的視線,盡可能快地朝前趕去——然而很快她就發現,自己天真了。


    輝級的光點很快便出現在眼前。她連忙朝那個方向跳去,兩腳落地的瞬間,周圍場景忽然又是一變。


    她站在了一處馬路中間。


    周圍是來來往往的行人。穿著各不相同的衣服,全都看不清臉。馬路兩邊是鱗次櫛比的建築,統一得像是複製黏貼,連上麵的字都沒有更改。


    徐徒然茫然站在原地,心髒不由往下一沉。她試圖朝著周圍放出技能,人群卻像是流動的水流,隻是短短地被劃開了一瞬,很快便重又聚攏。


    ……這又是什麽,幻覺嗎?長夜山脈呢?


    徐徒然低頭,隻見腳下的馬路中規中矩,看不到半點彩光的痕跡。


    ……連指引的線索都被抹掉了?


    徐徒然微微蹙眉,試探著朝前伸手,除了前方人的肩膀,卻什麽都沒有碰到。被碰觸的行人不滿地回頭,正要拍開徐徒然的手,卻被她一下抓住了手腕。


    手表。


    徐徒然微微瞪大眼睛,視線再次掃過周圍人群,終於注意到了一點——這些行人的手腕上,大多是空的。


    沒有任何裝飾。


    然而另小一部分行人手腕上,卻是戴著表的。


    而且這些表,都有些統一的製式,也是徐徒然最熟悉的製式——正是楊不棄送給她的那塊同款手表。


    似是明白了什麽,徐徒然將眼前的新人一下推開,全不顧他的罵罵咧咧。她逆著人群往前走去,將所有戴著同款手表的人當做道標,如此飛奔出大半條馬路,眼前霍然綻開一道明亮的光——


    屬於輝級的光。


    她再次回到了長夜山脈,正站在輝級的光點前。


    徐徒然毫不猶豫地從這光球上薅下一團,抬頭挑釁地看了那隻巨大的眼睛一眼,繼續沿著破碎的彩色光帶朝前趕去。


    等到辰級的光球也出現在不遠處時,同樣的變化,果然再次發生——


    不過這回,徐徒然所在的並不是馬路,而是一個表盤。


    她就剩一個腦袋,拚接著時鍾的指針上。下方是依著順序排列的十二個數字,每個數字看上去都不太正常。


    “1”是幹枯的花枝,“2”是斷了耳朵的白兔子。“3”是半個撅起的嘴唇……


    徐徒然艱難地轉動著腦袋,以目光飛快地在表盤上搜尋著——從上次的經驗來看,這裏多半也是個純粹的幻覺。隻是和那些眼睛一樣,這個幻覺無法打破,隻能設法穿過。


    而想要穿過,隻能依靠線索。指引的彩光在這裏會以另一種形式呈現,她需要做的,就是找到那種隱秘的形式……


    就像上一輪幻覺中的手表那樣。


    這一局讓徐徒然費了些工夫。因為那截幹枯的花枝和小粉花很像,那隻折斷耳朵的兔子又讓她想到楊不棄。所幸,就在她遲疑時,她注意到了位於另一個方向的“8”——


    它看上去像是兩條拚起的腕帶。從徐徒然的角度,可以看到上麵的卡通圖案,以及“”的標誌。


    是漫展的紀念腕帶。


    徐徒然認得這東西。朱棠曾經托楊不棄給自己帶了一個,現在還好好地放在自己包裏。


    她不再猶豫,努力甩動起自己的腦袋,帶著整根指針噠噠旋轉。在以一種大風車般的氣勢轉了小半圈後,她終於順利地讓自己的腦袋,指向了“8”所在的位置。


    就在對準的瞬間,白光再次出現。回到長夜山脈的徐徒然毫不猶豫地拍了一把麵前的辰級光球,順手衝著頭頂的眼珠豎了一個囂張的中指。


    很可惜,沒有作死值進賬。這讓徐徒然有種媚眼拋給瞎子看的失落。


    她在心裏嘖了一聲,順著黯淡的彩光又往前跳了幾個碎片。不知走了多久,那扇象征終末的大門,終於隱隱露出輪廓。


    徐徒然因此而冒出了幾分戒備,然而直到她來到那扇門前,都沒再發生任何事。


    沒有幻覺、沒有阻攔。她就那樣搖搖晃晃地來到這裏,麵前是一扇緊閉的銀色大門,門上是一個顯眼的鎖孔。


    徐徒然盯著那門看了一會兒,再次低頭看向腳下,卻發現不知何時,腳下的彩光,已經完全熄滅。


    心中驀地一動,她連忙轉頭看向四周,瞪大眼睛搜尋了半天,才終於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那是一隻大白熊。


    它正站在不遠處,用力朝著她揮手。身後是深深的黑暗,不知通往何處。


    徐徒然抿了抿唇,不假思索地轉身,朝著大白熊跑了過去,跑出幾步,似有所感地回頭,卻見那門上的鎖孔,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一隻眼睛,正冷冷地注視著她。


    這一回,徐徒然連個中指都不想施舍給它。她淡漠地轉身,將手搭在旁邊大白熊伸出的前肢上,隨著它步入眼前的黑暗之中。


    黑暗濃鬱到幾乎化為實質,徐徒然的每一步,卻都踏得穩當堅定,毫不遲疑。大白熊的引路並沒有持續多久,在引導徐徒然完全進入黑暗後,便恭敬地行了一禮,化為流動的彩光,盡數沒入徐徒然的體內。


    徐徒然偏了偏頭,似是明白了什麽,伸手撫過周圍的黑暗,像是撫摸自己的愛寵,跟著再次抬起腳步,朝著更深處走去。


    隨著她的腳步,腦海中似有某種東西,正在緩慢蘇醒。她原本以為這會是一個很重大的轉變,現在才發現,好像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


    就像一大片散開的硬幣,被一枚一枚塞回了儲蓄罐,僅此而已。


    她想起自己的墜落,想起自己的灼熱,想起毀滅與新生,想起自己的狂笑與舞蹈。


    她想起自己曾有一條噩夢編成的裙子,裙擺拖得很長,幾乎長過血肉之河。有時顯得無聊,她會直接從上麵扯下一片,丟進人類夢境所匯聚的海洋之中。


    至於這片裙角會隨著洋流飄向何處,她從不在乎。


    如果她此時打開自己的信仰盒子,她就會發現,盒子中原本晦暗大片的光點,正在逐漸亮起——並不是她後來以“聖者”與“創神”之名點亮的那些。而是那些早已存在於盒中,卻始終黯淡的部分。


    隻有當神想起自己是誰,那些為祂而生的信仰與世界,才有存在的意義。


    不過徐徒然不在乎。


    她已經不在乎有多少光為她而亮,就像不在乎自己的身體正隨著行進溶解,溶解於流動的黑暗之中。


    她漫行於混亂與長夜,像是漫行於自己的國度。她隨著獸吼與雷鳴調整著節奏,像是伴隨著最熟悉的律動。她將信仰盒子內剩餘的點數全部提出,折換成步數。換出的代行之力化為不對稱的黑色羽翼,托著她逐漸溶解的身體,在鋪開的噩夢中翩翩起舞。


    托著她來到山脈最終的邊界,露出盡頭處那扇緊閉的大門。


    頭頂的眼睛發出憤怒的長吼,徐徒然隻當聽不見,施施然地掏出長夜之鑰,同時展開漫天穢霧——


    趁著穢霧擋住那眼珠目光的一瞬,她飛快地將鑰匙插進了鎖孔,打開了麵前的長夜大門。


    哢噠一下。


    像是破殼的聲音。


    另一邊。


    將臨正在灼灼的光芒中飛奔。


    永晝監獄。一個名字聽上去最令人不適的升級空間。探索者自進入後,就會擁有唯一的囚犯編號,而唯一的升級方式,就是不住完成“獄警”提出的一個個要求,從而不斷更換更靠前的牢房。


    牢房各式各樣,其中有的藏有符文或遠古的知識,有的藏有可用以升級的光球。將臨很有耐心地將所有能去的牢房都蹲了一遍,除了最後一間。


    藏有星輝的那間。


    而此刻,她正利用最後的時間,朝著那個房間飛奔。


    腳步一下一下地砸在狹窄的走道上,發出沉重的聲響。她的身後是咆哮著追趕的預警,頭頂是刺目且搖晃的燈光。兩邊的牢房原本空無一人,隨著她的靠近,卻有大量手臂從鐵檻中伸出,朝著她搖晃揮舞。


    將臨隻當看不見,甚至難得動用權限,操控著它們朝身後的獄警攔去。她知道自己沒有多少時間了——她現在隻是隱去身形,實際根本沒有逃出星星的域,也沒能逃離育者投影的捕獵範圍。不論接下去結果如何,她都必須盡可能增加自己活命的資本。


    而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賭一把,利用剩下的時間,直接衝星。


    目光緊鎖著走廊盡頭的銀色單門,將臨腳步越來越快,快到連呼吸都無暇顧及。眼看著那門已經近在咫尺,她更是孤注一擲,猛地朝前一個飛撲,整個人幾乎是撞在了門板上——


    預料中的強大阻力,卻沒有出現。


    ……她本以為自己少不得得撞個頭破血流,最終能不能成功開門都是未知。事實卻是,就在她撞上的瞬間,那門扉便應聲而開。將臨收勢不及,一下摔在地上。她茫然抬頭,正對上一雙自黑霧中透出的目光。


    ……不,嚴格來說,那根本不是黑霧,而是更為濃鬱的黑色聚集物。那東西在門後虛無的空間內隨意變換著形狀,逐漸變幻成了最令將臨膽寒的樣子。


    一個兔頭般的輪廓。將臨記得很清楚,在她尚未與其他三人脫離時,狂躁的星星,就是以這樣的形狀,將它們咬得支離破碎。


    而現在,那個熟悉的輪廓,已然張開了“嘴”。將臨看得清楚,在那“嘴”的深處,正含著一團明亮的光。


    是長夜的光。是長夜與永晝共享的星輝。


    將臨:“……”


    將臨:“對不起,打擾了。”


    說著,她毫不猶豫地閃了出去,順便用力關上了身後的門。


    雙手死死地按著門把,將臨望著麵前再度關緊的門扉,後知後覺地感知到身上的冷汗與顫栗,大腦深處似是有什麽在瘋狂尖叫,從手指到靈魂都在顫抖。


    下一秒,卻聽砰的一聲——門的另一頭傳來碰撞的聲音。


    將臨被嚇得渾身一顫,本能地將門用力地堵住。她緊張地環顧起四周,試圖尋找一個脫身的方法,過了兩秒,卻似意識到了什麽,放棄地扯了扯嘴角。


    ……果然。


    麵前的大門被洪水般的黑影衝開,她望著撲麵而來的噩夢,克製不住地戰栗,卻沒再試圖逃脫一步。


    任憑自己被舒展的黑影包裹、吞沒。仿佛一粒被投入深淵的果核。甚至有種放鬆的感覺。


    我早知道的。她默默想到。


    不是所有人,都有選擇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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