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棄霜看著他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背包,沒有聯係任何人,一刻不停地離開了學校翻鐵絲網出去的。夜晚十一點多,又下著傾盆暴雨,沒有大巴和動車了。祝引川買到了一趟淩晨出發到喀納斯的機票,一路跑到附近的商場,找到出租車聚集的地方,給了那個司機五六倍的價錢,讓他開車機場。祝棄霜看著渾身濕透,鞋上沾著泥漿的祝引川,都有點想勸說祝引川別費勁了,喀納斯湖畔的晚上能降到5攝氏度,現在還下著這麽大的雨,剛出生的嬰兒放在這種環境下早就凍死了。但他還能好端端地飄在這裏看著祝引川,早已說明了最後的結果。因果如此,這裏發生著他本不應該看到的事,他就是最後的那個果。祝引川尚且稚嫩的臉上繃得緊緊的,祝棄霜坐下來,理直氣壯占了半個出租車的位置,光明正大地摸了摸祝引川的頭發。他能感覺到祝引川的悲傷,這個時候的祝引川還不是給他擋風遮雨的哥哥,隻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孩。祝引川也會悲傷,也會心痛,也會覺得無助,隻是這些不會讓他看到而已。祝棄霜抬手拂過祝引川的臉,小聲道:“不要皺著眉頭了,哥。”祝引川的眼睫顫了顫,似有所感地抬起手,輕觸了一下剛剛祝棄霜撫摸過的地方。口袋裏的手機響個不停,祝引川拿出來,是家裏的其他親戚打過來的,電話裏吵吵嚷嚷,差不多都是一個意思吳丹瘋了,他們已經把吳丹從阿勒泰接回吳家了,讓他也趕緊回去處理吳丹的事。他們不知道吳丹為什麽瘋了,也許是因為那個每次突然消失又出現的男人,他們有斥責的、有惱怒的,也有看笑話的。祝引川每個電話都“嗯”“嗯”,認真地敷衍了兩句,然後不留情麵地掛斷電話。最後一個電話是吳丹打來的,她已經不哭了,她的冷靜和剛剛判若兩人,她輕聲和祝引川道歉,然後說道:“你在哪,回學校吧。”“我去接弟弟回家。”祝引川說道。“不要去了。”吳丹提高聲音:“不要去了!他已經死了。”吳丹的聲音淒厲得像某種泣血的鳥雀,哀莫大於心死,她用了最淩厲的聲音,都吐不出幾分多餘的力氣:“你不要去了,我剛剛腦子壞了,珍寶已經死了,生下來的時候我親眼看著他死的……是我不願意相信,不要再把他的屍體帶回來了。”吳丹像是知道自己沒多少時間了,用著最平靜的口吻,飛快地說道:“一回來就跟我說,不能留下這個孩子,我沒有相信。命運女神告訴,和這個孩子身上有道宿命的線,將來會死於這個孩子之手。給我的半分神格,被這個孩子吸收了……我親眼看著把我的孩子,吃掉了。”“您瘋了。”祝引川睫毛染著水色,但一滴眼淚也沒有流,隻是克製地反駁著吳丹的話。“我親眼看見的。”吳丹嘴唇甕動著。她不想再給祝引川無意義的希望。吳丹渾身發抖,想起一個月前,祝望舒抱著她,眼神晦暗地盯著她的肚子,聲音輕柔:“他是下一個我,他會取代我,我後悔了,我們不要他了,好不好。”吳丹卑微地捂住小半部分自己的肚子,不住地搖頭:“他都已經這麽大了,他是我們的孩子啊,你看,他還在動……”祝望舒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他當然是我的兒子,不然怎麽會吞下我放在你身上的神格。我後悔了,吳丹,我們不必再有兒子了,還有你領養的那個孩子,你可以把他當成你的兒子。”吳丹涕淚滿臉,對祝望舒抽泣起來:“那他怎麽辦,你要殺了他嗎?”“不。”祝望舒攬過她,幽綠的眼睛淡淡看著她凸起的肚子:“他對我有用,我們不要這個孩子了,我吸收了他的愛魄,以後不需要你的血肉就可以行走於這個世界。”他的聲音像是蛇一樣遊走在她的身上,可吳丹隻聽懂了一個意思:“你要殺了他,對嗎?”“沒有了他,我就能永遠陪著你了。”祝望舒將額頭抵在她頸窩,輕聲說道:“我重要,還是這個孩子重要?”……吳丹恍惚了一下,飛快對著祝引川說道:“不要去喀納斯了,忘了這件事,你沒有弟弟。我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但這一切都可以在你這裏結束,珍寶不用來到這個世界上受苦。我受到的‘汙染’很嚴重,馬上就要瘋了,之後吳家所有的事,都歸你管,你想怎麽辦都好,毀了也無所謂,馬上,一切都要結束了……”電話被吳丹掛斷,餘下空白的嘟嘟聲,祝引川偏生一滴眼淚也沒掉,叫司機繼續開車,到機場已經將近淩晨。等他抵達喀納斯,連機場外麵都沒有人了,祝引川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等到一輛出租車。夜晚林子裏太黑,這時的喀納斯還沒有完全開發,出租車司機怎麽也不願意再開進去,祝引川付了錢,一個人在荒郊野嶺下了車。祝棄霜看著他徒步走進森林,不禁蹙眉,這裏黑夜輕輕鬆鬆就能吞噬掉手電筒的光,祝引川幾乎是摸著黑走了幾公裏,校服褲子上都被周邊的樹枝荊條劃了好幾道,看上去破破爛爛的。等他走到喀納斯湖邊,已經是後半夜了,祝引川在湖邊一邊走,一邊摸索著被雨水打得濕黏的泥土,岸邊的泥土飛濺到他的褲腿上,他的手上全是泥土裏石子刮開的細小傷口,殷紅的血混到泥裏,幾乎看不出什麽顏色,他好像也感受不到任何痛苦。天氣異常得像是發生了什麽天災,雷電響徹於烏雲之上,不斷有雷行電閃倒映於湖泊之間。祝引川終於在岸邊找到了那個比猴子還小的孩子,雷電斷斷續續,泥水已經慢慢浸透小孩身下薄薄一層的繈褓。繈褓裏,是小孩青白色的皮膚,緊閉的雙眼,小孩的臉上沾著泥土和胎血,一動不動,沒有哭,也沒有叫。祝引川慢慢將額頭貼在小孩冰冷的臉上,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著懷裏的孩子,太冷了,祝引川說不上來是這雨更冷,還是這孩子的身體更冷。他蜷縮著身子,擋住了從天而降的暴雨,無助地攥緊了孩子身上的布料。黏稠的液體順著繈褓流到他手上,祝引川茫然地掀開死嬰身上的布,發現布上的暗沉是浸透的血,布貼在嬰兒的身體上,已經被血黏住,祝引川要很慢很慢地撕開,才不至於撕裂嬰兒失去溫度的皮膚。他完全剝開那片薄薄的布料,才發現孩子的整個後背都被剖開了,像是用刀劃開一般,一直到後背,露出白森森的脊骨,最下麵的一節尾椎骨硬生生地被扣走了。祝引川用布小心地包住他,茫然地盯著眼前的雨,細碎的眼淚順著臉頰流淌下來,一路灼燒著他的臉,和肆流的雨水區別分明,一起滑落進了他的脖子裏。祝棄霜跪在他麵前,想要用手擦去祝引川的眼淚,可手還是穿過了前方,什麽痕跡也沒有留下。祝棄霜的舌尖幹澀到幾乎停滯,尾椎痛到五髒六腑生疼,他臉色蒼白地看著他,直到有一個人的手摁下他徒勞的動作。“這是我第一次和人類做交易。”宿於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他身後,緊緊貼著他的脊背,手從他的手臂遊移到手心,和祝棄霜十指相貼:“這個人類還是我無意分出去的化身,很有趣吧?”祝棄霜的手被宿於扣住,隻能安靜地看著麵前發生的一切。“這個世界的維度有限,我們不能直接降臨。”宿於貼在他耳邊說道:“但是有化身就不一樣了,愛神拿走了你的尾椎骨,做了一個可以在人間行走的身體。”祝引川無聲地閉上眼,臉上泄露出一絲痛苦,沒有了聲息。“我降臨他的身體,就等於是將一頭大象塞進螞蟻的肚子裏,沒有事,隻是會很痛苦。”看見祝棄霜慌張的眼神,宿於給祝棄霜打了個比方,然後道:“他是自己要和我做交易的,也是甘願要承受這種痛苦的,痛苦不好嗎,人類似乎需要依靠痛苦才能確認自己真正活著。”祝棄霜慢慢地張開幹澀的嘴,半晌隻說出來一句話:“我是不是已經死了?”“人的魂魄是一體的。”宿於抬起手,骨節分明的手中,顯現出一團微弱的亮光:“想要拿走什麽,隻能是從原來的那裏扯出來。”他手中的那團亮光像是被黑暗中無形的東西扯開,扯出一個粉色的亮點,但同時,那團亮光也被扯得粉碎。“真可憐。”宿於撫摸著他的臉,那張漂亮又憐憫的臉慢慢貼近他:“愛神拿走了你的愛魄,也把你的魂魄扯得七零八落了。”“那我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祝棄霜低下頭,麻木地盯著眼前的一切。祝引川再次睜開眼,冰冷的眼睛像個黑洞,空無一物地注視著麵前的事物。祝棄霜似有所感地抬起頭,隔著二十多年的時光和眼前的“宿於”對視。原來真正的是這樣的。祝引川的額頭抵在懷裏死嬰的額頭上,緩緩地說道:“救救他。”宿於說道:“我同意了,他的交易。”雨停了,周圍漸漸地安靜下來,直到懷裏的嬰兒發出了均勻安謐的呼吸聲,祝引川才緊緊地抱住懷裏的嬰兒,一瘸一拐地向林子外走去。祝棄霜想跟上去,突然發現一直以來牽引著祝引川和他的那根線已經消失了。宿於走到他身邊,指尖輕輕劃過,祝棄霜看見他們倆的指尖連了一道若有若無的線:“你在找這個?”祝棄霜問道:“這是什麽?”“我說過,我們之間的宿命。”宿於輕聲說道:“從這裏就開始了。”祝棄霜想了很久,隻是問道:“你為什麽能救活我?”宿於溫和地說道:“我原本沒有名字,因為你,我才有了這個名字,在此之前,我代表著這世界萬物的死。”“……我是死人,你是死神。”祝棄霜麵無表情地概括,真是專業對口了。“你已經不是死人了。”宿於牽住他的手,一夜的雨過後,透出熹微晨光,宿於的臉一半在亮光裏,一半在黑暗中,冰冷的手指緊緊地貼著他的手指:“他,和我做了一個交易,一是讓你活著,二是讓愛神回歸死亡,取回你的愛魄,三是這一切,都不能讓你知道。”祝棄霜笑起來:“你好像隻做到了第一個。”“我已經毀約了,第三條。”宿於牽著他的手,輕輕地在祝棄霜的指節落下一個吻。“代價呢?”祝棄霜平靜地說道:“什麽樣的代價,值得你做到這種地步。”“作為交易,他給了我身為人類的三分之二的感情,他死後所有的感情都歸屬於我。”宿於輕笑起來:“當然,你也覺得這對人類來說是微不足道的東西,這是一場不公平的交易。”“所以我毀約了。”宿於伸出一隻手指,慢慢劃過祝棄霜的冰冷的唇瓣。琉璃般澄澈的眼睛裏倒映著祝棄霜的縮影,透出些讓祝棄霜覺得恐怖的神色:“我已經不滿足於他的感情了,小霜。”作者有話要說:第92章 阿勒泰療養院祝引川抱著這個熟睡的嬰兒,走了十幾公裏,才打到車。這時天已經大亮,司機看著一身泥土的祝引川,又瞥了瞥他滿是細痕的雙手,最後眼神落在染著暗沉血色的繈褓上,欲言又止。祝引川給了司機五百紙幣,司機立刻閉上嘴踩下油門。他在機場周圍的小賓館裏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自己,又買了時間最近的動車回閩南。他並沒有回吳家。時年在閩南的,除了吳家還有一小部分外遷的李家,同為封建迷信重點大家族,彼此間還有幾分熟悉,祝引川跟著吳丹,見過幾次李家的當家李由,是個古板清正的中年人。祝引川進了李家的門,抱著這個孩子,雙膝著地實實在在地磕了三個頭。李由吃了個大驚,一時不知道是震驚於他身上的狼狽,還是這驚世駭俗的動作。祝引川低著頭,神色堅忍:“請叔叔收留他一段時間,家裏一安定下來,我就馬上把他接回去。”李由這才細細地看了看他懷裏這個麵色紅潤的嬰兒,臉上浮現出一絲不忍:“這、這才幾天大?你從哪撿來的孩子?”祝引川搖搖頭,並沒有回答李由的問題:“他父母都不要他了,我帶他回去,他活不了的,求李叔收留他一陣,我很快就來接他。”“多個孩子吃飯而已,都不是事,住多久都行。”李由揮了揮手,讓人抱過這個孩子:“正好,我家的也要生了,有個孩子在身邊,沾沾喜氣。”看著祝引川的眼神還黏在孩子身上,李由心裏歎了口氣:“這孩子有名字嗎?”祝引川愣了半天,才想起來回話:“……他,叫珍寶。”“珍寶,不好啊。”李由搖了搖頭:“爹不要、娘不要的,這個名字反而害了他。”祝引川緊張起來:“那應該叫什麽名字?”“名字,都是反著取,取個賤名字就好養活了。越貴的名字人越壓不住,被老天聽到了說不定就帶走了。”李由勸道。“那,他叫棄霜,祝棄霜。”祝引川說道:“他是我弟弟,和我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