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淮的手沿著微微凸起的脊骨往上走,摸過冰涼的後頸,按住了他的後腦勺。他還是那個小小的、柔弱的祺祺,有著柔軟的白色發梢和漂亮的灰藍色眼睛,多病的身體和堅硬的骨頭,喜歡撒嬌又不願意被人看輕……但比大部分人,尤其是應淮,都要勇敢得多。應淮揉了一把他後腦的軟發,對他說:“你吃了晚飯就去收拾東西,晚上我來接你。”謝祈枝抬起頭:“你也來林姐姐家吃飯嗎?”“不吃,我來接你回家。”應淮扶著他的臉,指腹在側頰摩挲了幾下,“等你回來,我再告訴你你想聽的。”謝祈枝很輕地眨了眨眼睛,問他:“什麽意思?”應淮卻不答,鬆開了謝祈枝,撿起被他丟開的衣物,塞到他懷裏,有些好笑地對上他懵懂中帶點期待的藍眼睛,故意說:“現在不說。去換衣服,你想光屁股出門嗎?”謝祈枝站起來,捂了一下輕飄飄的睡衣衣擺,惱怒地看他一眼說:“你才光屁股。”應淮說的是等自己吃完晚飯再過來,謝祈枝卻有些等不及了,提前收拾了行李和背包,鼓鼓囊囊地立在門口蓄勢待發。還沒到飯點,他翹著腳趴在沙發上找哥哥聊天,把李熠要把養父送進去蹲大牢的心意傳達給他,他卻不知道從哪得知了他們倆參與打架關進派出所的事,在電話裏口吻涼得直冒冷氣。“我是不是讓你別管這件事?”他問,“你們倆倒是主意一個比一個大,還挺能一拍即合的啊。”“又不是我想這樣的。”謝祈枝翻了個身,躺在沙發上哼哼唧唧地撒嬌,“我的背到現在還疼呢,哥哥你還怪我。”“疼點挺好的,不疼你就不長記性。”謝執藍又說,“你二哥也是,一打三他都敢莽上去,還帶個你,他當自己戰神重生了是吧,小廣告看多了吧他。”“也不完全是一打三吧,我不能算0.5個戰鬥力嗎?”謝祈枝問。謝執藍冷笑一聲,說:“你算0.05,起一個報警器的作用,你要是出事了他就死定了。”謝祈枝眨眨眼睛,也替李熠賣賣慘,說:“可是二哥傷得也挺重的,臉都被揍腫了一邊,都不怎麽好看了,哥哥你不關心他嗎?”“我還真不用操心他,上回他胳膊扭到了,醫生說至少要修養半個多月,這小子一星期不到就好全了,個子竄挺快,發育忘記通知腦子了是吧?”謝執藍語速飛快,接著說,“不好看了你就少跟他玩,順便歧視一下他高中肄業的學曆,和他說一句,讓他沒拿到211的錄取通知書以後都別和你說話了。”謝祈枝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出來,問他:“哥哥,你怎麽還搞學曆歧視啊,他是不是跟你說什麽了?”“你指什麽,他把一打三當戰績和我吹牛,還是寧願搖奶茶賣酒都不肯回去上學,當文盲有癮是不是?他真是我親弟弟嗎?”謝執藍越想越氣,說,“爸媽還指望我呢,說什麽他不愛讀書就讓我領進公司鍛煉一下,吃點苦就懂了,這是鍛煉他還是鍛煉我的心理承受能力?我這兒前台和司機都至少是本科生,可沒有搖奶茶和當打手的崗位給他鍛煉。”謝祈枝說:“我聽二哥說過在學校裏的事,沒有很抵觸啊,他是不是有別的顧慮才不想回去的?”“他還會跟你說這個?”謝執藍稀奇道,“他在學校的什麽事?”謝祈枝回答:“學吉他撩妹。”謝執藍:“……”“這麽看,二哥確實是你嫡親的弟弟。”謝祈枝肯定地說。“好了,不說這個了。”謝執藍清了清嗓子,轉移話題說,“你說的顧慮我大概找到了,你知道我給了李熠一張銀行卡吧,卡是我辦的,能看到他的流水明細。這段時間,他一直在給同一個人轉錢。”謝祈枝問:“誰啊?”“他養父母的大女兒,他那個失蹤的姐姐。”謝執藍說,“現在在儀州一家醫院裏做護士。”他幫著失蹤的姐姐遠離這個家,想把養父送進監獄,可這樣,就隻剩他一個人能照看失明的養母了。所以,他不願意跟爸爸媽媽回去,就算覺得哥哥這個人還算不錯,依舊不願意聽他的話回去讀書的理由也都明晰了。謝祈枝說:“二哥隻是想幫她吧,你別生他的氣了。”“我生氣不是因為他想幫誰,而是我掏心掏肺對他好,他對我還是沒有一句實話。”謝執藍歎了口氣,說,“他自己老老實實跟我講清楚,我能給他想出一百種解決問題的辦法,不比他自己扛輕鬆?”謝祈枝思考片刻,對哥哥說:“他可能不是故意的,就是自己一個人習慣了。”習慣了沒有後援,沒有退路,誰對他好一點就還一點,對他不好就用拳頭揍回去,隻靠自己的力量保護那些他在乎的人。傍晚,謝祈枝把那隻喵喵叫的大肥貓抱回林見善家裏,隱約聽到林姐姐在和薑哥說什麽不能吃,還未聽清,起身就聞到一股濃鬱的香味。林見善正好端著砂鍋走出來,看他一眼,笑著說:“祺祺來啦。”謝祈枝“嗯”了一聲,走過去誇道:“好香啊。”林見善給他拿碗和湯勺,先給他舀了一碗:“你先嚐嚐味道,家裏沒醋了,我去外麵買一瓶補上。”謝祈枝點點頭,坐下喝了口湯,剛出鍋,有點燙舌頭,他又放下了,探頭探腦地往廚房裏看。薑哥本來在做菜的,好像臨時有事,放下菜刀接了個電話,語氣很嚴肅。謝祈枝坐回餐桌旁,舀了勺雞湯慢慢地吹著,給應淮發消息:【你大概幾點過來呀?】應淮卻沒有明確說,模糊回複他一句:【快了】快了是多久?一分鍾?五分鍾?十分鍾?謝祈枝托著臉,心不在焉地喝了口吹涼的雞湯,薑哥端了碟豆芽放在桌上,問他:“你林姐姐呢?”謝祈枝回答:“她出去買醋了,馬上就回來了。”薑哥說:“我工作上出了點事,要出去一趟,晚點就回來。祺祺,你幫我和她說一聲。”謝祈枝答應了,看著他急匆匆地摘了圍裙,進房間換衣服,出來往桌上點了一下什麽,囑咐他,“這個你別吃啊。”謝祈枝怔愣抬頭,還未看清楚他就關門走人了。哪個別吃?蒜香排骨、鬆鼠魚、蟹粉豆腐還是小酥肉?看著都挺好吃的啊。謝祈枝想不通,猜測他應該是希望自己把好吃的留著,等林姐姐回來再動筷子的意思,別一個人全吃完了。他的目光在桌上掃了一圈,決定先吃點開胃小涼菜,把筷子夾向了薑哥最後端出來的涼拌豆芽菜。這道豆芽好像比尋常的豆芽苗粗一點,掐成了段做的,味道也不太一樣。謝祈枝夾了幾筷子就不吃了,低下頭接著喝湯,太陽穴突然鼓脹了一下,頭有點痛。緊接著,唇舌、上顎和喉嚨泛起密密麻麻的癢,又幹又渴,他打了好幾個噴嚏,差點把碗摔到地上。肥貓走過來,跳到椅子上疑惑地看著他。謝祈枝卻分不出神看它了,他按住自己的胸口,撐著桌麵吃力地站起來,抑製不住開始急喘。窒息感越來越近,他想著回去吃點藥。可是……藥放在哪兒來著?大腦一片混沌,還未想出來答案,什麽東西“砰”的摔了下去,把大肥貓砸得哀叫一聲,躲開了。手機屏幕亮起來,透過模糊的視線,他隱約看到了應淮的名字,卻沒有力氣去接了。額頭“咚”的一聲砸在地上,謝祈枝好像聽到肥貓圍著自己一直在叫。他想說一句“別叫了”,卻連嘴都張不開,意識朦朦朧朧,徹底失去了對身體的控製權。眼前像是被誰關掉了燈,倏地一下就暗了。電梯停在這一層,梯門打開,應淮掛掉了怎麽都打不通的電話,看到他找的人就趴在這一層的過道中間,雙眼緊閉,一片潮紅從臉蔓延到脖頸深處。那隻橘色的大肥貓圍著他,用前爪推他碰他,卻怎麽都叫不醒他。應淮心頭一顫,蹲下去,把不省人事的謝祈枝抱進懷裏。肥貓“喵”的一聲嚇跑了,他卻顧不上貓了,指節有些發顫地探了探謝祈枝的鼻息。呼吸弱得微不可聞。◇ 第67章 以愛人的身份應淮眼睜睜看著短短十幾分鍾,謝祈枝的脖頸和胳膊上冒出一大片一大片的紅疹,心跳和呼吸都幾近於無,血壓直降到55-45mmhg,喉頭水腫到無法呼吸。醫護在車裏給他做搶救措施,打了兩針腎上腺素,到了醫院直接推進了搶救室。因為過敏性休克,1型呼吸衰竭,下了第一張病危通知書。腹痛、惡心、頭暈,眼前一片黑暗,睜不開眼,也說不了話。呼吸機不停地給他灌氧氣,謝祈枝的整個口腔都被氣撐起來了,隻能被動地跟著機器吸氣、呼氣。手上紮著留置針,有人抓著他取動脈血,針頭在肉裏鑽來鑽去,疼得他直抽氣,可是怎麽都擺脫不了這股疼痛。大量補液和激素藥物打進他的身體裏,四肢與身體上的紅腫卻持續在蔓延。再睜眼時,兩隻手都掛著了吊瓶,他輕輕地眨了眨眼睛,側過頭,看到應淮就守在自己身邊。燈亮著,病房裏有點吵,外麵的天卻已經黑了。一股突然的惡心湧上胸口,他吃力地抬起手拽掉了氧氣麵罩,趴在床邊直吐。應淮扶著他幫他拍背,倒溫水給他漱口,明明沒吃什麽東西,也打了止吐針,一晚上吐了十幾回,也折騰了應淮十幾回。他抬起一隻手,因為輸著液,右手蒼白到失去血色,又泛著紅腫,衣袖滑下去一截,一塊一塊的風團從手背蔓延進小臂深處。從頭到腳,沒有哪一個地方不發麻泛癢,謝祈枝忍著不去抓,雖然沒有照鏡子,卻也能猜到自己的臉上一定也發著大片大片的風團。他扯了一下應淮的衣袖,小聲問他:“我的臉是不是也腫了?”應淮“嗯”了一聲,低頭將他被冷汗浸透粘在臉上的頭發細細捋順了,說:“像一隻偷吃蜂蜜的小熊。”謝祈枝皺了皺鼻子,不太高興地說:“我才沒有偷吃。”應淮陪他說了會話,謝祈枝看了眼注射的點滴,嘀嘀咕咕地和他抱怨這個藥打得他手好疼,沒一會兒就昏睡過去了。留院觀察的這個晚上,謝祈枝半夜突然發起了高燒,因為過敏引發的急性肺炎,應淮簽了第二張病危通知書。等在搶救室外的漫長的幾個小時裏,應淮覺得自己好像能理解謝執藍當年的感受了,他沒有辦法不被感情牽絆,也沒有辦法不在乎謝祈枝的病痛和任何一點奪取他生命的可能。他突然想起一件很久以前的事,在母親回國離婚那一年,她突然說起來:“我記得有個得了罕見病,被你的小夥伴家領養的小孩,他怎麽樣了?還活著嗎?”應淮愣了一會兒,不確定母親說的小孩是誰……謝祈枝嗎?“他這個病太特殊了,我當時有考慮過要不要領養他,一起帶去美國治療的,你爸非要和我對著幹,加上那會兒事情太多,最後不了了之了。”母親笑了起來,“你不記得了?我還問過你想不想要個弟弟呢,你當時很堅定地說不要,你更想養狗。”應淮沉默片刻,說:“我以為你的意思是你想再生一個。”“我瘋了嗎?”母親看他一眼,隨即又說,“我知道一個專門研究這種病的特效藥的實驗室,可以接觸到最前沿的治療手段,不過風險也不小。哎,也不好說怎麽樣對他更好,人各有命吧。”應淮不記得那時回答了什麽了,但母親那句“人各有命”和當初他自己說出口的,驚人的相似。什麽時候變了?從一個他不認識、也無所謂的小孩,變成有可能被母親收養,成為他養在異國的弟弟的小孩,再到無法忍受他的祺祺被人這樣疏忽對待,不敢閉眼也不敢休息片刻,害怕他的生命會在自己眨眼的瞬間流逝不見。謝祈枝住院第二天,謝執藍連夜飛了過來,他顧不上調解林見善和他丈夫的爭執吵架,也顧不上責怪他們為什麽要丟下謝祈枝一個人,還把花生苗放在他吃飯的餐桌上,就聽見醫生對他說,謝祈枝的肺功能隻有正常人的70%,如果持續惡化下去,最終隻有雙肺移植這一種治愈手段。但是這唯一的治愈手段依然存在著幾個問題:第一,找不到合適的供體;第二,雙肺移植的手術風險非常大;第三,因為抗宿體移植反應,術後五年的存活幾率不到50%。而醫生強調的這幾點,不管是謝執藍還是謝祈枝自己,早已經心知肚明。謝祈枝在icu裏住了三天,第四天才轉入普通病房,允許家人探視。他看著滴答下落的點滴發呆的時候,應淮推開門走了進去,謝祈枝看見他,眨了眨眼睛,神情有些懨懨的,提不起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