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宋葬揍他時用的力氣,可比蟲子們狠多了。蒼木山厚實的泥土被硬生生砸出一個凹陷深坑,露出了縱橫交錯的盤踞樹根。田村長就躺在這個坑裏。他實在說不出話,隻能竭盡全力擺了擺手,用嘴唇反複比出“蠱毒發作”的口型,示意宋葬無需擔心,很快就會恢複如初。宋葬不那麽認為,他比田耀祖更敏感。這些忽然躁動的蠱蟲們,並非唯一突現的危機,蒼木山本身更加值得警惕。不知從何時開始,蒼木山裏也忽然沒了聲音。先前他隱約還能聽見酒席上的劃拳聲,孩童奔跑戲耍的腳步聲,推杯換盞和喧鬧言語……如今卻一點一點消失無蹤。山裏的鳥鳴蟲叫也盡數褪去,隻剩下田耀祖“嗬嗬”喘氣,鱗片詭異地湧動摩擦,漏風牙床裏唾液與血沫子翻湧的“咕嚕”細響。安靜,太安靜了,好似有一層無形無聲的隔膜,於不經意間緩緩建立而起,將兩人徹底包裹在內。以往隻會與夜間幻象共同出現的絕對死寂,這次居然在光天白日之下也開始冒頭。宋葬有些期待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他是故意的。他故意沒有叫上任何戰鬥力夠強的玩家,自己主動上山試探兩次,才終於等到了寂靜降臨。山腰斷壁處,一棵足有百年的蒼勁鬆樹之下,有顆圓溜溜的小石頭悄然動了動。宋葬很快便注意到它的存在,耐心靜待,果然目睹了近乎神異的景象。小石頭的影子被陽光拉長,越來越大,最終竟慢慢生出四肢頭首,化作一個五六歲大的稚嫩孩童。它穿著普通農家的粗布短褂,灰撲撲的布料沒有絲毫出彩之處,卻難以掩蓋它不似貧農的外貌。這小男孩長得格外好看,唇紅齒白,漆黑有神的眸子又大又圓,飽滿臉蛋細嫩如雪團,像隻洋娃娃般精致漂亮。它歪歪腦袋,邁開不太熟練的步伐,搖搖晃晃朝兩人的方向走來。那是魍魎,山間石頭所化精怪。宋葬一眼便能知曉。但不知為何,宋葬總感覺這孩子莫名顯得有些眼熟……“二郎,二郎!”直到田耀祖突然坐起身來,雙目圓瞪,發出兩聲訝異又驚恐的叫喚。宋葬怔愣片刻,隨即恍然大悟。這石頭精,居然變成了他自己小時候的模樣!隻是比真實的宋葬更胖些,也更可愛,臉蛋掛著兩團紅暈,手臂肉乎乎的,一看就是被精細養育的受寵孩子。所以它要害的人根本不是自己,而是田耀祖,連幻覺也隻針對田耀祖一個人!宋葬還在發呆,而田耀祖已經快崩潰了,他強撐著滿身毆打傷勢,忍著蠱蟲在身體裏瘋狂蠕動的極致痛意,大吼著從深坑中拚命爬了出去。他完全無視宋葬的存在,指甲摳挖著泥土發力,緩緩朝那個漂亮的幼童爬去。許是毅力太過堅定,田耀祖竟成功衝破了蠱毒的消聲限製,硬生生逼迫自己吐出兩隻形態不同的小蟲,喉嚨裏的破損聲帶重新震顫起來。他邊爬邊沙啞含糊地喊:“二郎,快跑,不要過來……”“不,不!外公馬上去保護你……”宋葬慢悠悠跟在他身後,撿起那兩隻被他逼出體外的小蟲,擦拭幹淨,仔細打量。一隻是仍在幼蟲期的千足蜈蚣,自帶一對猙獰腳勾,勾端可分泌劇毒,而另一隻……黏糊糊的,通體黃綠偏暗,有幾條不明顯的黑色縱紋,腦袋像把半圓的錘頭。宋葬認得它,許多古籍裏記載過的經典土蠱。形似小蛇,凶猛食肉,像蚯蚓那樣可以被分割數段而不死,是生命力極為強大的笄蛭渦蟲!怪不得殷臣從一開始就在懷疑,這副本裏有蠱毒存在,但怎麽都找不到。身懷蠱毒的群體,起初都未曾出現在眾玩家視野之中。宋葬捏捏外表柔軟的笄蛭,趁著田耀祖還在地上艱難爬行,直接把兩隻蟲子都迅速扔入口中,隨意嚼了嚼。唔,濃鬱的蛋白質與土腥味直衝鼻腔,蜈蚣硬殼實在有點紮嘴,但也不算特別難吃。【你食用了萬花蠱幼蟲,抗性+1】連續兩條一模一樣的消息提醒,足以讓宋葬確認蠱毒的類型。萬花蠱這個名字本身,已然具有充分的暗示性。田耀祖身體裏的蠱蟲恐怕不止這兩種,還會有其他五花八門的蟲型生物,以及……因為移植改造而侵入體內的海底寄生蟲。他無法自殺,無法說出某些事情的真相,無法控製自己的行動,這蠱毒配得上【萬花】之名,功能真是多種多樣。田耀祖因萬花蠱而飽受折磨,才會選擇屈從於邪惡組織、為其賣命,從理智的角度看待,宋葬可以理解他的選擇。但宋葬不打算讓他活著離開蒼木山。身為饑荒時代後的幸存者,田耀祖就應該走上他先祖的老路,被血親後代拋棄在滿是女人屍骨的深山之中,給田家祖母好好贖罪。這才能叫天理昭昭,報應不爽嘛。打定主意讓田耀祖有去無回後,宋葬繃緊的精神倏然放鬆幾分。被叫魂似的嗩呐吵了一天,他現在終於能安靜安靜,可以休息一會兒看看戲。宋葬隨意找了個枯樹樁坐下,享受著近乎極致的寧靜感。田耀祖仍在艱難地向前挪動身體,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鱗片顫抖翹起,裏麵也有凹凸不平的蟲豸在瘋狂掙紮蠕動,很是辣眼睛。幼年版的自己開始拙劣演戲,睜著一雙渾圓眸子,生澀擠出兩滴眼淚:“外公,這些怪物叔叔是誰?他們身上臭臭的,有鹹魚味兒。”“不要!你們別碰它,我外孫是無辜的!要抓就抓……唔嘔……”田耀祖喊到一半,驀地嘔出幾十條五彩斑斕的鮮豔毒蟲。毒蟲們絲毫沒有糾纏於宿主的意思,鑽入泥土四散奔逃。宋葬支著下巴看完全程,不由微微眯眼,刻意放鬆的腰背再次繃了起來。有點意思。蠱毒在第一次發作的時候,是為了阻止田耀祖說出獵鮫隊之隱秘。但它們緊接著做出的行動,目的全都變了。蠱蟲在主動拖拽、阻止田耀祖繼續前進,見他不為所動,隨後就想衝破他的皮肉,自行逃離宿主的身體。沒錯,這些蟲子居然在害怕,害怕田耀祖癲狂的幻覺,害怕這層無形的屏障,還有那個孱弱至極的幼年版宋葬……宋葬越想越是興致盎然,他不再幹等著看戲,親自拎起田耀祖的衣領,大力拽著他往石頭精的方向快步走去。田耀祖拚命掙紮,搖著頭哭喊:“啊啊啊!二郎快跑!閉眼別看!啊唔……唔唔……”驚恐的蠱蟲們終於找到了逃離的大門,從田耀祖的耳鼻口與排泄處洶湧竄出,裹著不明汁液“嘩啦啦”地傾瀉逃竄,有不少甚至掉在宋葬的衣袍之上,黏膩而泥濘。這一小塊山腰,迅速變成了各類邪性蟲子的窩藏之地。宋葬微微皺緊眉頭,忍著沒把它們拍開。雖然有點惡心,但每隻蟲子都能給他加一點抗性,多抓幾隻一起炸了吃掉,穩賺不虧。隨著蠱蟲大批量逃脫,田耀祖的身體裏猛然傳來一陣死屍般的惡臭,似乎有幾個被鱗片掩蓋的部位也開始迅速腐爛、發炎化膿,免疫係統瘋狂排斥著強行移植而來的陌生肌理。當然,總有幾隻笨蟲子是找不到路的,在血肉中自我繁育的蟲卵們也難以自行逃離,倒是勉強減緩了田耀祖快速消散的生機。暫時粗糙活著,沒有暴斃就行。宋葬把他扔開,與幼崽版的自己對上視線。見這孩子露出毫無心機的茫然之色,宋葬的語氣倏地柔和下來:“小朋友,你為什麽要欺負外祖父?”石頭精愈發震驚地瞪圓了眼睛:“你,你看得到我?不可能,不可能啊……”它好像嚇壞了,而田耀祖聽到這話也嚇壞了,睜大空洞的雙眸警惕道:“有誰在?誰要害我的二郎,你出來!”宋葬把田耀祖踢遠了些,隨後一把拎起石頭精的衣領,高高舉起,讓它雙腳離地。騰空的小男孩晃著腳驚慌掙紮,無所適從的茫然模樣還真是可愛極了。宋葬唇角弧度愈發擴大,像個惡劣的變態,輕聲質問:“你想對他做什麽呢?是誰吩咐你欺負老人的?小朋友要尊重長輩,怎麽能如此胡鬧?”“我沒有!我是在救他!放我下來!”石頭精義正言辭地抗議著,急得滿臉通紅。“是嗎?可是你自己看看,他快被你害死啦,渾身都是老頭味兒,臭烘烘的。”宋葬踢了踢田耀祖身上鬆散的鱗片,讓漚在他身體裏的腐臭氣息逸散得更為迅速。“不是的不是的,我要,唔,怎麽說來著,我要阻止他,丟根忘本……”說到這裏,石頭精動作一頓,神色突然間變得冷而僵硬,幾乎毫無多餘表情,連語氣也格外平緩刻板。它緩緩開口,像是在背誦一段早已編輯好的台詞:“他會被蠱蟲吞噬心智,身體異變,成為一種不該存在、不合規律的異種生物。“他會衝破世間萬物平衡的極限,導致千千萬萬的人類隨之異變,帶動人族的淪陷、滅亡,造成難以挽回的恐怖下場。”宋葬安靜下來,默默聽它說完,一眨不眨盯著它呆板的麵容,直到石頭精再次停嘴,麵部表情又迅速變得鮮活靈動起來。石頭精似乎有些得意,偷偷瞟了一眼宋葬,笨拙地佯裝出高高在上的神色,口吻高傲:“聽懂了吧?愚蠢的人類,我可是個一心向善、救苦救難的好精怪!放我下來!”宋葬不僅沒放手,甚至惡劣地攥緊衣領,將它拎得更高了一些,根本不買賬。“這些話是誰教你說的?”宋葬笑吟吟地柔聲威脅,“小朋友,告訴我,不然我就把你切成細細的碎塊,放進鐵鍋裏煮成石頭粥,喂給家裏的豬崽們吃。”“不要!”石頭精大驚失色,試圖扭動小身體掙紮逃竄,可它生而有靈,很快便在束縛中認清了一個殘忍現實。宋葬真的很厲害,能空手碾碎無數個像它這樣的小小精怪。委屈的小石頭,眼裏悄悄含了一包眼淚,強忍哭腔:“我,我從出生開始就知道了,是先祖傳承的,哥哥,你別打我。”“從出生開始……今年你多大了?”宋葬若有所思。“我隻活了三天,哥哥你信我,我沒說謊的。”三天?!宋葬提起了興致,強逼著小石頭吐露出許多秘密。這傻乎乎的石頭精其實非常好騙,隻要好聲好氣地問,再配合些許“凶狠”威脅,威脅完再溫柔說兩句好話……就能哄著它半推半就說出真相。原來,它隻是想阻止人類做出更多的【瘋狂行為】。包括但不限於,獵鮫隊的粗暴身體改造,創立大量道觀寺廟並扭曲教義,收攏信眾的香火為己所用,最終利用香火信力鑽研邪術,搞出個人崇拜、唯我獨尊的隱秘邪///教。類似萬花蠱毒這般有違人倫的妖邪之法,也是必須取締的行為之一。唯有如此,才能拯救並留存人族的有生力量,避免人族出現不可控的異變,走上一條無法再回頭的非人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