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說什麽呢?


    幾天前牙牙才跟我感嘆:“好歹咱四肢齊全,比起老白那三條腿也算是健全人士了,對吧?”


    有時候我搞不清他們真的是互相同情,還是互相插刀!拿別人的痛撫慰自己的傷,可憐得要命!


    但他們都比阿布好!因為他們看得到別人沒有的,而阿布隻惦記別人有的。


    我覺得阿布是傻瓜!


    溫涼不同意。


    “比下有餘和比上不足,一個喪誌,一個太貪,那不如貪婪些好。不然越活越陰暗,妖怪變成魔鬼了!”


    到底是念過書,溫涼說話就是有學問!


    (2)


    自從不情不願答應給阿布編故事,這逆賊肚子裏跟安了鬧鍾似的,每天定點過來問:“寫得怎麽樣啦?還有多久可以結尾?”


    拜託我沒有手的好不啦?拜託用嘴叼著筆很累的好不啦?拜託我活了幾百年除了變得越來越有營養法術修行上基本為零,不會給自己造假手好不啦?拜託你給我找個代筆來好不啦?


    這些話我一句沒跟阿布說。因為我怕他咬我……


    兔子急了會咬人,狐狸急了吃太歲!


    靠,阿布真是隻會吃的狐狸!


    算算相識的這三百多年裏,前前後後阿布咬了我不下四十回。


    當然平時好端端的他是不會咬我的,每次他咬我都是要麽受了很嚴重的傷元氣大損,要麽修煉艱深的術法需要輔助營養。而且阿布一次都沒有真正吃過我的肉,他總是拿犬牙在我身上磕兩個洞,嘬點兒太歲水喝。


    說真的,一點兒不疼!


    “那你回回叫得慘絕人寰好像要死了似的!”


    我瞅了蛋蛋一眼,意味深長地告訴她:“不叫出來,大家怎麽知道阿布又欠我個人情?”


    歲月的洗鍊啊,讓我變得雞賊!


    (3)


    書到用時方恨少,人到用時知情重,所以我深刻領悟到,這輩子最靠得住的朋友是蛋蛋,其他人都是王八蛋!


    蛋蛋不是蛋,更不是王八的蛋,她是條四腳蛇,教科書上給她歸在蠑螈裏,還是火蠑螈。


    不像阿布,蛋蛋的尾巴隨便切,越切越長,有時她無聊自己也會揪尾巴玩兒。另外,她的腳也是可以斷了再生的。這種技能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她在逃跑這件事兒上能幹度甩阿布幾條街,所以她從來不需要找我討太歲水。


    聽蛋蛋自己說,如果循序漸進認真修煉的話,過個五百年她就可以變成蛇了,那時候她連腳都不需要。然後又一個五百年後她可以晉升成蛟,比蛇頭上多個角,能去神仙那裏領個小潭小湖的水主小官做做。再然後,造化眷顧修道有成的話,她就能變成龍。


    “哇哦,那豈不是變成神了?”


    “嗯!不過不是修煉了就能當神的,畢竟無論蠑螈也好,蛇也好,數量有好多好多呢!加上每年新產的蛋,修神之路競爭可激烈了!”


    我一臉驚悚地點點頭:“簡直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極其慘烈啊!”


    蛋蛋無聲地笑笑,黃色的皮膚上湧上斑斑潮紅。


    我不解。


    “即便這樣你還要修煉嗎?”


    “嗯!”蛋蛋用力點頭,“萬事總要試過才知道。”


    “即便失敗?”


    “即便失敗!那樣至少我知道自己不如別人,而不是在無為的日子裏自我安慰,說著如果我沒有放棄一定怎麽樣怎麽樣,這樣醜陋又懦弱的話。至少我不會鄙視自己!”


    蛋蛋是個神!


    在我們這些無所事事的妖怪中間,她誌懷高遠,是尊象徵努力與勇氣的神!


    (4)


    我依然沒有寫完阿布的故事。即便有蛋蛋每天磨墨代書,分擔了我最繁重的寫作步驟。


    對我來說最難的不是書寫,而是我沒有愛過。阿布要一場曠世完美的愛戀,我腦海中卻隻是空白,除了“愛”這個字,什麽具象的畫麵都不曾烙印。


    我嚐試從阿布這幾百年裏講給我聽的失敗經驗中找尋靈感,回憶那些邂逅。


    突然有一抹身影躍入腦海,碧色的裙擺伴著步履搖曳,宛如清池裏隨風蕩漾的微波。


    阿布管這個女孩叫娘子。


    我知道,這是曾經人類用來稱呼妻子的稱謂。


    毋庸置疑她是個人。阿布隻願意和人類相愛。


    娘子沒有視力的,她的臉上半部分布滿燙傷的皴疤,但她完好的嘴裏卻能飄蕩出美好的歌聲,比婉囀的鶯啼還動聽。


    每天,她都端個缽子坐到山廟下的石階旁唱歌。朝佛的香客從她身旁路過,時不常有人會在缽子裏丟一枚銅錢。


    每天,娘子都把收到的善錢撥一半在殿前的功德箱裏,無論得了多還是少。


    阿布在山門下注視了她三個月,最後走上前去往缽子裏放下一粒珍珠。


    狐狸沒有錢的。


    “你來啦!”


    聽娘子這樣說,已經轉身準備離開的阿布好奇頓住。


    “你走路聲音真輕,像是怕踩疼了草。”


    阿布的確腳步很輕,他習慣虛浮在地麵之上,用腳尖點過沿途的砂土和植株,溫柔得像風。


    即使這樣,娘子還是聽見了。三個月來阿布蹲在離她一丈遠的石墩子上安靜聆聽,娘子一直都知道。


    阿布一言不發,回到娘子跟前俯身蹲下,把手擱在她膝上。


    一隻變回了狐爪的手。


    “為什麽不用人的樣子同她交流呢?”我問。


    “她看不見,”阿布捋著自己碩大的毛尾巴,一臉無謂,“我是人還是狐狸又有什麽分別?”


    這一天以後,狐狸阿布仍舊每天去廟前山門下聽娘子唱歌。無人的時候會湊到近前拿狐狸頭蹭娘子的腳,或是依偎在她身側互相取暖。臨走,阿布都會留下點兒東西,有時是寶石,有時是山珍,有時也可能僅僅是一朵開得正好的花。


    整整十六年。


    阿布看著娘子與村夫相戀,成親,生子,阿布從來沒有在我麵前流露過失落傷感嫉妒。他就是風雨無阻地去山門前聽歌,陪娘子坐會兒,一起看太陽落下,星月交輝。


    整整十六年,直到死去,娘子都以為阿布是隻狐狸,不會說話不會離開的狐狸。


    我問過阿布:“為什麽不去跟她相愛?”


    他十分肯定:“我們相愛啊!”


    “可你在她麵前是狐狸。”


    “對呀!她愛一隻狐狸,她像愛狐狸一樣愛我。”


    我不是很明白。


    阿布抬頭看著月亮笑起來:“吶,太歲,愛情有時候是會變質的!”


    我看著假裝在看月亮的阿布,他的眼睛浸滿月光。


    “你怕自己有一天會厭倦了,不愛她?”


    “不!我怕自己厭倦了不愛她的時候,卻不敢告訴她、離開她。我怕真的變成人一樣,心裏有太多責任和藉口。”


    我更加不明白了。


    “你一直想變成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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