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不是外人。安德心裏說,你看不出來嗎?現在我已經成了這個家裏的一分子了,不管你們喜不喜歡,不管我自己喜不喜歡。


    過了一會兒,格雷戈止住抽泣,他睡著了。安德把他抱到他的小床上,這個小房間裏,科尤拉已經在另一頭睡著了。埃拉幫著安德,脫下格雷戈被尿水浸濕的褲子,給他換上幹淨的寬鬆內褲。她的動作輕巧熟練,沒有弄醒格雷戈。


    回到前屋,米羅冷靜地打量著安德。“唔,代言人,隨便你選擇。我的褲子你穿太短,褲襠也太緊,而父親的褲子你穿上去又一準會往下垮。”


    格雷戈的尿早已幹了,安德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別麻煩了。”他說,“我可以回去換。”


    “媽媽一個小時以後才會回家。你來是想見她,對嗎?到時候我們就已經把你的褲子收拾幹淨了。”


    “那我選你的褲子。”安德說,“襠緊一點沒關係,這個險我冒得起。”


    第八章 娜溫妮阿


    米羅和埃拉大笑起來,代言人也笑了。這比其他任何事情更讓娜溫妮阿心煩意亂。自從皮波去世一年後,馬考恩把她領進這個家門,這幢房子裏從來沒有過這樣開心的笑聲。


    這種職業意味著終身欺騙。你走出圍欄,發現某種至關重要的東西,回到工作站後你卻會寫一份完全無關緊要的報告,報告中絲毫不能提及我們的發現,因為取得這種發現時,我們觸犯了法律,影響了他們的文化。


    這是一種折磨。你還太年輕,體會不到。這種做法早在你祖父時就開始了。和豬仔在一起,隱瞞知識是痛苦的。你看到他們竭盡全力想克服一個困難,你掌握著知識,可以輕而易舉地將他們從困境中解脫出來。你眼睜睜看著他們已經非常接近了,然後,因為沒有你所掌握的知識,他們在正確的結論前退回去,走上錯誤的道路。看著這樣的情形,隻要稍稍有點人性,你就會感受到巨大的痛苦。


    你必須時時提醒自己:法律是別人製定的,決定是別人作出的。在自己和真理之間築起高牆的不是我們。如果這些人知道我們早已輕輕一戳,在這堵高牆上打開了一道裂口,受到懲罰的必然是我們。那些異鄉科學家,但凡有一個致力於追求真理,便會招來十個毫無頭腦的小人從中作梗,他們鄙視知識,一生從無創見,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真正的科學家的成果中挑剔最微不足道的漏洞和矛盾之處。這幫吸血的蒼蠅會叮上你的每一份報告,如果你疏忽大意,哪怕隻有一次,他們也絕不會放過。


    這就是說,有些豬仔你連提都不能提,因為他們的名字源於我們帶來的文化影響:“杯子”會讓別人知道我們教給了他們基本的製陶術,“日曆”和“鐮刀”更是如此。如果讓他們發現了“箭”這個名字,連上帝都救不了咱們。


    ——利波致歐安達和米羅的備忘錄,


    根據議會的命令從盧西塔尼亞文件集中沒收,在以背叛和瀆職罪名起訴盧西塔尼亞外星人類學家的審判中作為呈堂證物。


    娜溫妮阿的工作一個小時前就做完了,可她還是盤桓在生物學家工作站裏不願離開。克隆的馬鈴薯在培養液裏長得很好,現在她隻需每天注意觀察就行了,看這種頑強的植物經過她的基因改造之後能不能長出有用的塊莖。


    已經沒什麽事了,我為什麽還不回家?這個問題她找不到答案。孩子們需要她,這是肯定的。天天早出晚歸,回家時年齡較小的孩子已經睡著了,這樣對待孩子實在不能算是盡到了母親的責任。但現在,明知道應該回去了,她卻仍然在實驗室裏發呆,什麽都不看,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想。


    她想過回家,但不知為什麽,想起回家她一點兒也不覺得高興。馬考恩不是已經死了嗎?她提醒自己,三周前就死了。怎麽不早點兒死呢?他做了我需要他做的一切,我也做了他需要的一切,此後,在他腐爛壞死之前四年,我們已經找不出繼續在一起的理由了。那些日子裏我們從來沒有過一分一刻的愛,但我從來沒想過離開他。就算不能離婚,分居也行啊。可以不受毆打。到現在她的臀部還覺得僵硬,有時疼得厲害。那是他上次把她摔在水泥地上留下的後遺症。你給我留下了多麽可愛的回憶啊,馬考恩,我的丈夫,你這個畜生。


    一念及此,臀部的疼痛像燒灼一樣傳遍全身。她滿意地點點頭。我理應受到這種懲罰,疼痛消失後我反而會更難過的。


    她站起來走過房間,腿一點也不瘸,即使疼得受不了,稍微瘸一點會舒服得多。這方麵不能寵著自己,任何方麵都不能。我活該。


    她走出房間,關好門。她一離開,電腦便關閉了房間裏的照明燈,隻留下植物栽培區的燈,以促進光合作用。她深愛著這些植物,把它們看成自己的寵物。長吧,她日夜對它們呼喚著,快快長大吧。她為每一株死去的植物傷心難過,隻有確定徹底沒有希望了,她才肯掐掉一株。離開工作站的時候,她似乎還能聽到植物們無聲的音樂,聽到細胞小得不能再小的動靜:它們在生長、分裂,形成種種繁複的形式。離開它們,她就是從光明走向黑暗,從生走向死,配合著臀部肢體的傷痛,她心中的疼痛愈加強烈。


    從山坡走向山腳的家時,她發現自家窗戶裏透出燈光,照亮了下麵的山坡。好在科尤拉和格雷戈的房間裏沒亮燈。她最受不了他們倆對她的譴責:科尤拉的沉默、格雷戈陰沉粗野的舉止。可除開這個房間,家裏亮燈的房間太多了,包括她自己的房間和前屋。一定有什麽不同尋常的事。她最討厭不同尋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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