簷下雙盞亮,席上一堂歡。


    秋冬夜色深,屋內燭光似薄紗,映在笑顏上,添了幾分柔和。


    今日座上,唯有一個話題,人人笑語中都帶“喬五郎”。


    喬時為每背誦一小段文章,便有三哥、四哥爭著舉手,意氣呼道:“這幾句是我教五弟的。”


    一番較量之後,三哥更勝一籌,教得更多。


    喬仲常平日裏對喬見山、喬見川的關注度高一些,如今涉及到養子的蒙學大事,他亦不含糊,他取來兩卷蒙學書卷,翻開當中一頁問喬時為:“五郎,告訴爹爹,你可認識書頁上的字?”


    喬時為搖搖頭。


    三哥、四哥可沒教過他認字。


    “那便是了。”喬仲常了然,分析道,“想來是五郎日日見兄長們讀書記誦,潛移默化之下,便也以記誦為樂事,像學說話一般,把兄長教的全記了下來。書若不脫口成誦,則難以思索致用,五郎有如此天賦,讀書一事算是邁出了一大步。”


    他接著說道:“然,若是不通字句義理,則難辨文章真諦,隻背文章不識字義,等同於還沒理會方寸,就急著要學七尺。”


    所以喬仲常與老爺子商量道:“當務之急,是要教五郎識字識義,又不能太過枯燥苦悶,免得小孩子家家失了興致……父親以為如何?”


    喬時為心中暗暗大讚,這便是他想要的。


    老爺子應道:“你說得在理,隻是眼下恐怕不好尋這麽一位塾師……紀夫子倒是善教經義,可時為小子年歲實在太小了些,不宜過早送到學堂。”


    他再三斟酌,仍是猶豫不決:“我倒是願意一試,隻是你也曉得我的氣性,一談文章便是天南地北一通說,隻怕會糊塗了他……”


    喬仲常早注意到父親今日大有不同,那樣清高自居的人,今日目光竟一直鎖在五郎身上。


    修道之人的“眼緣”,是他理解不透的。


    “父親既有此心,不妨一試。”喬仲常勸說道,“尋常學童才用尋常法子,五郎第一步便走得不尋常,父親的教法興許正合他的心意。再者說,眼下不過是識字識義罷了,父親從前也是教過山兒、川兒的。”


    “那我便一試?”


    連老太太都揶揄道:“你那心思早寫臉上了,就莫猶豫了。換了別人,還能比你更盡心不成?”


    事情就此定下。


    ……


    更深人靜月色濃,唧唧蟲鳴透窗紗。


    喬時為翹著腿躺在床上,今日家人們的句句歡喜仿佛還縈繞在耳畔。


    橘子從外頭扒開窗扇,鑽了進來,大搖大擺跳上喬時為的床,熟練躺下,占了他大半張床。


    “橘子,所以……我今日的選擇是對的。”


    橘子甩甩尾巴,予以回應。


    當科舉把“讀書”與“成功”掛上了鉤,世人心裏便失了權衡,家庭、情感、身邊的種種、世道的萬般滄桑都與讀書絲連纏繞。


    “橘子,我真的需要讀書,才能重新知道自己是誰。”


    多少人被世道推著往前,終究也隻能給出“姓甚名誰”這個刻版的答案。


    ……


    此後每日,喬時為用過早膳後,便會背著娘親縫的小書袋,上祖父的院子學識字。


    祖父特意為他找了一方矮桌,喬時為坐在小凳上,正好合適。


    而祖父卻需要屈身彎腰。


    老爺子說文解字的法子很古派,他並未圖省事而直接說出字義,而是一個個拆解筆劃、部首,給喬時為講解字的古今由來。


    教的第一個字是“時”。


    “時,漢隸也曾寫為‘旹’。一個‘時’可拆解為‘日’、‘止’、‘寸’三個部首,將它們組合起來,你便知曉‘時’為何義了。”


    “日,便是你頭頂上的日頭,朝升暮降;止,足跡所致之處;寸,義為度量。日頭移動,足跡變化,於是便有了晝夜、四時。”


    短短幾句話,喬時為仿佛看見了幾個刻錄景觀的象形符號,一步步演變成了“時”字,又漸漸演變出更多的意義。


    老爺子的教學方法,喬時為很受用,聽得入神。


    “時為,你可聽懂了?”喬守鶴問道,“會不會太深奧了?”


    喬時為點點頭道:“聽懂了,日頭落山,一日便過去了。”


    喬守鶴歡喜,喃喃自言道:“難得難得,記性與悟性比兩位兄長更甚幾分。”有此天分,他便可有的放矢了。


    幾日下來,喬時為慢慢摸透祖父講授的路子——字不離史,詞不離字,像砌牆一般一層層往上,真叫人佩服。


    隻不過祖父講授時,一開口就是之乎者也,尋常孩子隻怕聽不了一刻,便會昏昏欲睡。


    喬時為畢竟還不到三歲,老爺子講半個時辰,便歇半個時辰,能學多少算多少,並未列下定式。


    ……


    ……


    冬去春來,喬時為將滿三歲,也意味著父親三年任期已至,到了考滿的時候。


    像喬仲常這樣的京外小官,朝廷的考核依據主要是印紙。


    所謂印紙,類似後世的紀實考察表,每年歲末由縣衙主官填寫當年的政績功過,簽批過印後,上交路級監司。


    喬仲常學問上是差了些,當官處事卻是一把好手,任期內,輯破了數起私茶、私鹽案,域內無私造銅石之失,亦無漏事之過,頗得封丘知縣、通判的讚譽。


    所以,喬仲常曆年的印紙上,功績可圈可點。哪怕是算巡查走過的裏程,他在京畿周圍一眾州縣巡檢中,也數靠前的。


    若是論功行賞,喬仲常配得上評一個“優等”,提一提品級。


    至於換個差遣,此事要講究些機遇,倒是不敢強求。


    ……


    文書下達這日,喬仲常早早便歸家了,臉色很是難看。


    他的批文竟是“無功無過,續任舊職,領九品俸祿”。


    白其真沒有拘著他,任他飲了一場酒,再扶他回房歇息。


    父親“耍酒瘋”吐真言,聲音頗大,喬時為隔著牆壁也能聽清楚——


    “若是人人皆如此隨意打發,便也就罷了,可那新鄉的焦文太,單是我知曉的,便有三樁青鹽案沒辦好,那鹽販回回都是轉入新鄉就不見了蹤影,這難道不算過失嗎?憑何他卻升了?”


    白其真一邊用熱巾布替他擦拭,一邊應道:“想罵你便罵個痛快,至於道理,酒醒了你自然會明白……從前我爹在世時,就同你說過的,這入官的門道可比寫文章難多了。”


    “他們勸我道,順其自然、順其自然……再等下回便是了。”喬仲常冷笑,連啐了幾口,接著瘋道,“無能為力自然隻能拿‘順其自然’安慰自己,若是有本事,誰人不想操控結果?終究是我沒本事,才會被人勸我順其自然。”


    “他們兄弟仨不能像我這般沒本事,都好好考,隻管考,考到集英殿上,做官做到官家跟前,我看誰人能搶他們的功勞,誰人又敢春秋筆法。”


    “倘若天降大雨,萬物均沾,哪根野草長得高,誰敢斷定?”


    喬時為聽出了父親對出身的耿耿於懷,還有暗藏的蓬勃野心。


    這場“風波”很短,短到三哥、四哥都沒有察覺,因為父親翌日便恢複了正常,仍是勤勉公務,每日散衙歸家後,按時考校孩子們的功課。


    日子還是照舊。


    喬時為唏噓,自己還在追尋的答案,也許父親已經找到了,讓他舉步維艱的是下一個難題。


    ……


    ……


    益禎元年,新帝登基。


    這一年,喬時為五歲,到了正式開蒙的年歲。


    喬家如約把喬時為送到了紀夫子的竹南學堂。


    竹南學堂由紀家舊宗堂修繕而成,地方很寬敞。


    還是嬰兒時,喬時為就曾來過這裏,後來又常過來接兄長們回家,所以並不陌生。如今,四哥喬見川仍在竹南學堂天字班讀書,而三哥則已轉入封丘縣學就讀。


    這幾年,跟著紀夫子蒙學的童子不斷增加,原先三個班改為了現在四個班,仍是以“天字班”為首。


    剛剛開始蒙學的小學童,理應先入最末的“黃字班”,但喬時為覺得“小子黃字班喬時為”說出去不太好聽,便主動提出先考校學問,再定班級。


    開蒙這一日,喬時為一身青色直裰,腰間以絛帶係束,向紀夫子行拜師之禮。


    喬家孩子敬的茶水,紀夫子是怎麽都喝不夠,他愣是把整杯茶都飲了幹淨,盼著新收下的喬時為能如兩個兄長一般,大振學堂名聲。


    到了考校的環節,紀夫子端重了幾分,嚴肅道:“早聽說喬巡檢家喬五郎也是個不可多得的讀書苗子,若是能有幾成你三哥的天分,便是你的大造化了。”


    十三歲的喬見山在縣學裏,連考了三回月試案首。


    陪弟弟一同過來行蒙學禮的喬見山趕緊上前,解釋道:“夫子,可不好這般說。”


    自己的弟弟究竟是什麽本事,他知道。


    喬見川也幫忙道:“應當這般說,能生在五弟的前頭,便是我們的造化了……我倆也就在年紀上略勝五弟一籌。”


    喬見山謙虛也就罷了,紀夫子可還沒見過喬見川服氣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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