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長期不進食,可以活數日,十數日。


    但不喝水,三日都困難。


    如今這一條貫穿南北的丹水,成了被圍困的四十多萬趙軍救命的水。


    如果沒有這條河,可能他們兩天都堅持不下去。


    算起來,他們已經被圍困十日了。


    糧草輜重早已落入秦軍之手,趙括帶大軍殺回河穀,試圖翻越韓王山,東去救回糧草輜重,卻被山險和陳燁的騎兵死死攔住。


    沒辦法,他們人數雖然多,但是地形實在是太有優勢了!


    趙括第一次意識到,人多也不一定就能必勝!


    往北突圍回趙軍大營呢?在長城天險的阻攔下,更是死傷慘重。


    西側和南側更不用說,十幾萬借助地勢優勢,占據高平關,界牌嶺一帶他們趙軍自己修建的防禦工事的秦軍,正等著他們自投羅網!


    數次突圍,非但沒有成功打開突破口,還折損不少兵力,士氣大減。


    當發現他們進入了秦軍陷阱,被圍困圍殺,見到漫山遍野白字黑旗的那一刻,趙軍的軍心就已經崩潰了。


    趙括連殺八位將領,才穩下軍心。


    可這樣的軍心,在無糧無出路的情況下,又能維持多久?


    此刻唯一的生機,就是等邯鄲援兵從北方突襲,奪回長城,屆時,他不過是打了一場敗仗,勝敗常事,隻要給他時間,一定可以重頭再來!


    秦軍圍而不攻,不就是因為他們知道,正麵戰場,這點秦軍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嗎?


    屆時依據山險工事,他未嚐不能贏下這場戰爭!


    當年閼與不也是如此?這裏距離閼與如此之近,當時無論是秦國還是趙國,都認為閼與已經無救了,那隻是一個戰略要地,最後尚且被趙國救了回來,如今,他可是領著四十多萬的趙軍,趙國絕不可能放棄他!


    但趙括也知道,他從邯鄲而來,原本就帶走了一十萬兵,掏空了根本,現在邯鄲就算是要立刻征兵,也得有時間才行。


    等邯鄲援兵出發,再日夜行軍,趕來長城,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所以,他要做就是等!


    這個時候,更不能投降,也不能動搖軍心,保留實力,等待援軍從後方來。


    隻要援兵一到,裏應外合,長城立刻就能奪回來。


    長城一破,他撤回北方,也就是輕輕鬆鬆的事了。


    “趙將軍,隻剩下三日的糧草了……”


    “減少每日配給,隻要餓不死,就給我撐下去!”


    三日糧草,看著似乎很少,但細細數來,要供給四十多萬人,每天都是一個巨大的消耗!


    他們是前線部隊,作戰時不會隨身攜帶太多糧草,原本以為可以隨時去倉河河穀的輜重部隊獲取補給,但如今被陳燁的騎兵切斷了糧線,便陷入了絕境。


    四十多萬人,每人就算是每天隻吃一口,那也是天文數字。


    更何況,他們還要打仗!


    秦兵圍而不攻,難道不知道援兵隨時可能攻來嗎?他們當然知道,可他們更知道,進入丹水河穀和他們作戰,毫無勝算,所以,秦軍故意拖著,要拖到他們彈盡糧絕,拖到他們投降!


    他更不能讓秦軍得逞。


    邯鄲的援兵,一直沒有消息。


    白起見過蘇搖鈴,提醒過她,若是有人能在邯鄲隨時為她打探消息,一定要注意趙國的動向,他們必須要在趙國援軍抵達之前,將趙括這隻大軍“吃掉”。


    現在無疑並不是動手的好時機。


    蘇搖鈴:“放心,邯鄲方向並無動靜。”


    白起信任她,便不再追問。


    777原本早就要從魏國國度回來,想趕去長城見孟九,但蘇搖鈴卻讓他留在邯鄲,繼續探查趙國的情報。


    征兵不是一件小事,趙國的所有年輕兵力都被趙括帶走了,要派出援兵,首先就要有人,其次還要有糧草,武器,主帥……種種籌備,不是可以輕易掩人耳目後進行的。


    趙括被圍的求救信息,早就發來了邯鄲,但趙王宮依然毫無動靜。


    就連廉頗的求見,都被三番五次阻攔。


    趙王對廉頗的不滿由來已久,如今趙括四十多萬被圍困丹水,究其根本,是因為廉頗在他們的後方修築了一條長城,而如今長城落入秦國之手,竟成了秦國對付趙國的殺手鐧。


    之前還有傳聞,說廉頗通敵叛國,和秦人有勾結。


    這下趙王更不滿了。


    777不敢靠近趙王宮,鄭季不知道留下了什麽手段,他要是被發現,或者受傷,可就沒法到處聽八卦啊不是,是打聽情報了。


    這樣反常的舉動,讓蘇搖鈴更加懷疑鄭季後麵還隱藏了什麽。


    他和一般的反派不太一樣,總是神秘消失,還做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甚至讓人懷疑他是不是投靠秦國的事情。


    趙軍在等,等邯鄲援軍。


    白起在等,等一個出擊的時機。


    蘇搖鈴也在等。


    等江陵回來。


    那鄭季在等什麽呢?


    丹水河岸,趙軍營地。


    因為遠處虎視眈眈的秦軍,所以即便是夜間,也安排了不少人巡邏。


    他們麵黃肌瘦,腳步虛浮,安利來說,秦軍這個時候來攻,趙軍是沒有什麽抵抗之力的,但秦軍依然按兵不動。


    圍困三十日,斷糧十五日。


    火堆燒的劈裏啪啦,肉香飄在營帳中。


    哪來的肉?


    馬肉。


    不好吃,但總比活活餓死強。


    一開始是馬肉,但如今烤的是什麽,所有人已經心知肚明。


    那受傷的傷員,沒有藥草,那體弱的士兵,早已餓的失去意識,他們都去了同一個地方——


    沒人願意說出來的地方。


    趙括還支撐著。


    他看著副將送上來的肉,久久沒有說話。


    “已經一個月了,將軍,您再不吃……會餓死的。”


    “你下去吧。”


    等人走了之後,趙括轉身,幹嘔起來。


    他從小錦衣玉食長大,父親是趙國人人都敬佩的馬服君,去世之後,他繼承了父親的一切,金錢,權勢,地位……還有趙王的欣賞。


    他穿的是最好的布料,吃的是最好的食物,出門都有人抬轎,能在廟堂之上,將那些老臣說的啞口無言,隻要談論到領兵作戰,兵法兵書,他無一不精,無一不知。


    他不是書生,不是養尊處優的廢物,他能騎馬,能射箭,能領兵作戰,能在這窮山惡水裏,將凶猛的秦國騎兵打的潰逃!


    但……


    但這一切竟然隻是秦軍演給他看的一場戲!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一個黑色的影子落在他臨時搭建的桌案上。


    趙括抬頭,看見那張麵無表情的熟悉的臉龐,“鄭季,你,你怎麽進來的?”


    鄭季的消失,他不是很在意,甚至趙括並未將這個年輕人放在眼裏過,他不過是一個平民,沒有任何本事,隻是會說話,會辦事,趙王喜歡他罷了。


    但如今趙括見到鄭季,彷佛見到了救星:“快,快回去告訴趙王,我們已經被圍困在丹水三十日了,糧草已經斷絕,我們需要援軍從北長城……”


    鄭季打斷他:“我便是從邯鄲來的。”


    趙括追問:“王如何說?!”


    “你們圍困三十日,王已經知曉,但他相信你,相信你一定能突圍出去。”


    “什麽?”


    “邯鄲援軍已在路上,五日後就會抵達,斷絕你們後路糧草的秦軍,由陳燁領軍,但他是我的人,因此,你也不必擔心,五日一到,你們裏應外合,邯鄲援軍奪回長城,陳燁親自將糧草送到你的軍中,秦軍見援軍到來,必定提前出戰,屆時,他們隻要出高平關,界牌嶺,進入丹水河穀,那便是老鼠進了籠子,任由你作為。”


    鄭季淡淡道,“趙將軍,可不要因為一時不忍,而輸了所有。”


    趙括:“五日?!”


    如今營中已經開始吃人,再等五日,如何等得了?


    他問:“我怎麽能信你?”


    鄭季:“您還有別的選擇嗎?”


    燈火照在兩人身上,可不知為何,趙括總覺得,那火光落不到鄭季的身上,他像是屬於黑暗,平日裏讓人忽視的黑暗,但生死攸關之時,卻可以將你吞沒……


    趙括渾身一顫。


    一陣陰風從外麵吹來,吹滅了帳中的蠟燭。


    “趙將軍,絕不可降。”


    趙括重新點上燈,四周已經沒了鄭季的身影。


    他找遍四周的營帳,沒人說見過鄭季。


    遠處又倒下了幾個士兵,他們還沒死,隻是餓的暈了過去,但等他們倒下的人太多了。


    與此同時,趙軍東側的韓王山上,一直守在陣地的陳燁,突然離開了營帳,沒有帶任何人。


    在這個世界,因為交通和通訊科技的落後,想要獲得第一時間的戰場情報,無疑是困難的。


    遠在丹水的秦軍想要知道邯鄲究竟有沒有派出援軍,也十分困難。


    當年閼與就是這樣被偷家的,秦軍上下都認為趙國不會來人,結果人家來了。


    王齕也擔心曆史重演,但蘇搖鈴告訴他,邯鄲沒有派出援軍。


    “邯鄲沒有,那趙國的其他地方呢?有沒有可能邯鄲已經抽調不出兵力,所以,趙國從其他地方抽調兵力前來支援?”


    蘇搖鈴說:“不排除這種可能,但最近最方便的地方,還是邯鄲。”


    王齕不明白,“這不合理。”


    那可是四十多萬趙軍,不是四十多萬秦軍,趙國難道舍得把他們當做棄卒了嗎?


    蘇搖鈴說:“我也不明白,但在江陵回來之前,我們查不出更多的信息。”


    世界規則有六條,每兩條之間互相矛盾,就像是兩個人留下的截然相反的詳細,既然促進一切吃人行為是壞消息,那他們理應阻止趙軍吃人才對。


    趙軍被圍困第三十一日,斷糧十七日。


    丹水河穀,就快成為人間煉獄。


    而這一日,江陵終於回來了。


    他出現的很隨意,蘇搖鈴剛從外麵回來,一轉頭,就看見江陵站在自己身後。


    蘇搖鈴說:“你等會。”


    她起身又出去了。


    江陵:“……?”


    他還什麽都沒說呢。


    蘇搖鈴去交的人是丁進而不是王齕,江陵沒想到,丁進也沒想到,他激動道,“沒想到蘇仲如此看重我,我,我……我隻能說,您太有眼光了!”


    江陵:“……”


    蘇搖鈴說,“說吧,你發現了什麽。”


    江陵:“我先說一件事。”


    “渭水穿過,無論山水皆稱為陽,故春秋時,稱為渭陽,九十年前,秦國遷都此處……”


    “據秦國史書記載,六十年前,商君變法……”


    “如今的秦王,十八歲上位即親政……”


    他說了一大堆,丁進聽完之後,十分茫然:“你消失這麽久,就是去翻秦國曆史去了?等會,你剛才全是背出來的吧?”


    蘇搖鈴堅持要等江陵回來,王齕和丁進一樣,都很好奇,他究竟是去做什麽事。


    蘇搖鈴要江陵去找的,和777一樣,是那個隱藏在秦國背後的下棋的手,以及那人的布局。


    除此之外,她還希望能得到別的東西,而這個東西是什麽,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當江陵見到那個東西的時候,一定會明白。


    蘇搖鈴:“你發現了?”


    江陵:“你早就知道?”


    蘇搖鈴:“我不知道,所以才讓你去找。”


    丁進:“……”


    真的,自從師父死後,很難在聽到這麽玄學又有病的對話了。


    江陵:“問題就在這裏。”


    丁進:“哪裏。”


    江陵:“對你來說,自然沒有什麽問題”


    他轉而看向蘇搖鈴,“但對我們而言,有問題。”


    蘇搖鈴:“你說。”


    江陵:“若是我沒記錯,第一,商君變法不應該在六十年前,而應該在一百年前,第一,如今的秦王十八歲繼位不假,但國內既有太後,又有其他重臣,他本該在一十一歲才開始親政,再有,秦國遷都後,渭陽應該改為鹹陽,這是最明顯的,此外還有三十一處……”


    蘇搖鈴打斷他,“足夠了。”


    丁進:“什麽,什麽叫做商君變法應該在一百年前?鹹陽是什麽??”


    丁進自然不明白,蘇搖鈴和江陵的世界,也曾有過這樣的秦趙決戰,層發生過和這裏一模一樣的事。


    這就是蘇搖鈴要江陵去找的東西。


    曆史裏的問題。


    江陵:“這些偏差說明,曆史細節並不一定就以你我的記憶為準,但是大事件是不會變化的,否則曆史的進程就會發生變化。”


    蘇搖鈴:“所以,這裏和鮮花城一樣,也是一個“實驗世界”。”


    他們記憶中,趙括紙上談兵,此戰必敗,但在這裏,卻不一定如此。


    因為有人在這裏“下棋”,從而改變了很多事,而且這裏,蘇搖鈴除了鄭季,沒看見其他實驗員的蹤影。


    要麽是這個世界的實驗員死了,要麽它們就從未來過。


    鄭季像是實驗員,但又不像,他一心離開這個世界,而孟老的創造者留下的信息,也是要求全力組織他離開,似乎在創造者眼裏,鄭季的威脅性,比蘇搖鈴之前在鮮花城碰到的實驗員,如今的程序生命,還要更大。


    江陵:“你還記得白起是怎麽死的?”


    丁進像是聽到了驚天大瓜:“什麽,白起死了?!”


    蘇搖鈴:“還沒,但人總有一死,遲早的事。”


    丁進:“……?”


    有些離譜,但是又很有道理。


    蘇搖鈴的曆史知識沒有江陵這個學霸這麽豐富,雖然也不差,但要從這麽多細節裏推斷出曆史的問題,的確隻能由這個和她來自同一個世界,又值得信任的人才能做到。


    蘇搖鈴:“秦王要滅趙國,讓白起擔任主帥,但白起稱病不出,再加上一些其他原因,最終,秦王賜死白起。”


    江陵:“一切都按照這條路線發生了,若不是你出現,向秦王要了白起出戰,白起必死,白起一死,趙國就能多存續數十年,這之後天下的局勢未必如今日,這數十年的時間雖然不足讓趙國統一天下,但至少能讓‘鄭季’完成他的計劃。”


    “我們一直以為我們所在的世界就是原始的曆史,在我們所知道的未來裏,白起不會死在長平,而是死在杜郵,但如果,我們世界的曆史已經是被別人的幹預過的呢?”


    白起會死在哪裏,秦趙決戰,究竟誰能贏,在這個“平行世界”,一切既然還沒有發生,那就還未成定數。


    蘇搖鈴聽完,一直沒說話。


    丁進已經放棄理解。


    江陵隱約感覺到什麽,但卻說不出,因為他的視角裏,隻有秦國的曆史,沒有三晉的,就好像他隻能看見棋盤上白棋的走向,而看不見黑棋的位置。


    良久,蘇搖鈴才開口。


    她說,“我知道這盤棋,是如何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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