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水之南,秦軍大營。


    孟山:“先生,您還在擔心什麽?”


    丁進在桌上擺了一桌圍棋,他看著麵前的棋盤,喃喃自語,“圍棋吃子,需要四麵圍之,兵法的確說過,十則圍之,但……”


    “長平邑是武安君定下的‘棋眼’,想要在這裏吃掉黑棋,就必須形成對長平的全麵包圍。”


    北長城西起長平關,東至馬蹄隘,順著長平關往南而下,就是丹水河穀,經過長平邑,抵達泫氏。


    這一條線,就是v字地形的左線。


    “長平的北麵,是百裏長城,隻需要拿下長城,就可以以少勝多,而動側,則是山脈,翻過山脈,v字形的右邊河穀裏,便是趙軍的糧草輜重。


    五千騎兵,五千騎兵,我懂了!”


    丁進指著棋盤說,“難怪武安君還要五千騎兵,隻需要五千,就能利用東邊的山脈地形優勢,切斷趙軍前線部隊和後麵糧草的聯係,堵住東邊的趙軍退路!”


    他在棋盤下黑棋的北側和東側,都落下了白棋。


    而黑棋的南側和西側呢?那裏,原本就是白棋的地盤!


    “難怪,難怪他根本不需要四百五十萬人,就敢去圍四十五萬人!”


    丁進被白起戰術的恐怖驚起一身冷汗,半晌,才想起旁邊還站著一個孟山。


    丁進擦了擦額頭的汗,問,“你在這兒做什麽?”


    孟山說,“王將軍讓我來請您。”


    王將軍,顯然是說的王齕。


    丁進猛地一拍腦袋,“那你不早說!”


    孟山是什麽時候進來的,半個時辰前吧?


    他拉著孟山,顧不上別的,直接朝著王齕帥營跑去,到了營帳門口,卻被告知,王齕在操練場。


    丁進氣喘籲籲跑過來,總算是見到了王齕。


    王齕剛剛送走陳燁。


    陳燁領騎兵五千,要去的地方,正是v字形的正中間,目的,自然就是切斷趙軍的糧草後路!


    即便是加上秦王動員而來的人,秦軍撐死也不過二十萬,再加上三萬騎兵繞後奇襲趙軍後方,在前線的秦兵隻有十幾萬,十幾萬兵是不可能拿出去和對麵四十多萬趙軍正麵對抗的,隻有想辦法將對方困死,一旦對方的糧草補給到位,就算是將對方圍困住,最先因為餓肚子而失敗的智能是秦軍。


    王齕皺眉:“你怎麽才來。”


    看著上氣不接下氣的丁進,王齕拍了拍他的肩膀,“趙軍已經快要攻到山下,再過一個時辰,我便會率兵出戰,你帶著孟山,往南邊後撤,他就交給你了。”


    遠處有軍令聲,“王”字帥旗已經掛上。


    丁進抓著王齕,急道,“我有問題問你!”


    王齕:“什麽?”


    丁進將自己在棋盤上琢磨出的東西說了一遍,“我說的可沒錯?”


    王齕點頭:“自然。”


    這戰術雖然冒險,但未嚐沒有希望,“你既然看出來了,又擔心什麽?”


    丁進說:“西側,南側皆是秦軍主力,還有你壓陣,我自然不擔心,陳燁領兵五千,貿進山林,插入趙軍之中,雖然能阻攔趙軍前線部隊和後麵糧草之間的聯係,但總歸是腹背受敵,然而,我最擔心的不是那裏,而是長城!”


    他繼續道,“北長城後就是趙國的大陣地,當年閼與被圍住,邯鄲路遠,天下都認為趙國不會來救,就連廉頗也認為不可,但趙奢依然來了,且隻用了一支奇兵,便救下來閼與,從此聞名天下。你們可有曾想過,即便是孟九控製了北長城,她也必須麵對來自大後方的邯鄲援軍,而她隻有不過兩萬騎兵,卻要防守百裏的長城!三個關卡,既要防止趙軍前線部隊後撤長城,又要小心來自後背的邯鄲援軍,這……”


    王齕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你以為我不知道人手不夠嗎?野王地多次征召,能帶出來的兵力有限,更何況他們原本都不是長期作戰的士兵,而是普通的百姓,但如今也已經在盡力趕往長城了,還有一點,是我相信我們必勝的信心。”


    丁進是:“哪一點?”


    王齕一笑,“我們的主將,是他!”


    丁進說,“就因為是他?”


    遠處有戰馬嘶鳴,他看見那個須發發白的老人,身穿甲胄,冰冷的盔甲反射出耀眼的日光,他騎著黑馬,脊背挺的筆直,渾身肅殺之氣,那一刻,馬上的人彷佛隻有二十歲,還是年輕時那個可以肆意縱橫疆場的少年將軍。


    這是一個難得能看見烈日的白晝,但他比太陽還要耀眼。


    不少趙軍將領已然認出白起的身份,但軍中有令,誰也不能說起,誰也不準談論,但所有人,心裏都已經有了猜測。


    王齕也看著遠處馬上的人:“你懂什麽。”


    這個令敵人聞風喪膽,在刀尖上廝殺,多次死裏逃生的男人,竟露出了崇拜和向往的神情,彷佛在那個人麵前,此刻的他微若塵埃。


    他輕輕說,“那可是白起啊。”


    那可是白起啊。


    沒有任何頭銜,沒有封號,沒有戰績。


    隻需要白起兩個字,就足夠了。


    天下無人不識君,天下無人不懼君。


    哪怕在他身死後多年,他依然是這個世間最令人膽寒的神將。


    用兵如神,殺人如麻。


    逢戰必勝,逢戰必屠。


    今日出征,以十數萬秦兵,對四十多萬趙軍。


    但秦軍上下,沒有一人懷疑過這場戰事的結果。


    因為他們的主帥,是白起!


    “……”


    “報——”


    “故關已經被攻克,孟九正率兵前往長平關!”


    “趙軍輜重部隊已出故關,進入小倉河穀,正在原地休整!”


    “陳燁已入韓王山,並未暴露行蹤,五千騎兵將在三日內切斷趙軍之間的聯係。”


    “趙括親率前軍,深入我軍腹地!”


    “長平關已被攻克!”


    “陳燁所率領的五千騎兵,已聯合倉河穀東路軍,繳獲趙軍糧草!”


    “北長城一線已被控製!野王城援兵正在沿蒲水北上,前往北長城!”


    “趙括已率兵抵達長平!”


    “……”


    一條又一條的消息雪花一樣飛入秦軍,飛往渭陽。


    無數情報,匯聚在白起手中。


    陳燁切斷趙軍糧草後路,孟九攻占被長城,然而在丹水西南的秦軍卻在“節節敗退”,趙括越戰越勇,趙軍的戰線拉長,絲毫沒有發現後方的異樣,即便是發現了,他也並不在意。


    因為他相信,秦軍的主力就在前方,後方和山脈中的秦軍隻不過是小股部隊,加起來都沒有他的零頭人多,隻需要殲滅前麵的秦軍主力,後方和側方的秦軍,根本不堪一擊。


    長城被奪又如何,那不過是廉頗修築的烏龜殼而已,隻需要邯鄲的援軍抵達,不用他趙括出手,就能輕鬆攻下。


    秦軍越是如此分兵擾亂他的後方,越是證明,他們已經被自己追擊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


    今日,便是他親率大軍,全殲秦軍主力的大好機會!


    然而,追著追著,趙詳忽然感覺到不對。


    奈何現在趙括根本不見他,而且也已經下令,全軍繼續前進了。


    ——趙詳不安的看向四周,他們似乎正在走入一個口袋。


    四周都是崇山峻嶺,懸崖峭壁,隻有前麵有一條狹窄的山路,附近也都是山穀河穀地形,這地形似曾相識,他心中猛然一驚。


    不對,這就是他曾經誘殲秦軍的那種地形嗎?


    那場大火還曆曆在目,隻不過,當時的他站在山崖之上,居高臨下,是捕獵者,而如今,他們成了……


    不好!是秦軍的計謀!


    他突然策馬往前衝,讓身側的副將都頗為驚訝,不知道趙詳突然如此行動是發生了什麽,要知道,軍令如山,違反軍紀,私自行動的後果很嚴重!


    但沒人能攔住趙詳,因為他拚了命的架馬,一往無前的往前衝去。


    終於,他看見了戰車上的趙括的身影。


    “趙將軍,我——”


    趙詳的話還沒說完,便被趙括的親兵團團圍住。


    趙括臉色難看:“你想違抗軍令,被我處罰不成?若是你敢說些什麽動搖軍心的話,我必斬之!”


    趙詳正要開口,最前麵的騎兵探子卻突然折返!


    領頭的騎兵邊往回來,邊喊:“趙將軍,趙將軍!不好,前麵,前麵——!”


    趙括:“你瘋了,前麵怎麽了?”


    話音剛落,他也不用聽騎兵匯報了,因為趙括看見前麵的山崖之上,居然出現了秦軍的黑色軍旗!


    怎麽回事,秦兵不是在前麵正在潰逃嗎?


    怎麽會出現在兩側的懸崖之上?!


    不僅是前方,就連他們的身側,身後的懸崖上,也全是密密麻麻的秦人軍旗,上麵大大的“王”字,格外醒目。


    下一刻,那些軍旗倒下了。


    趙括:“停止前進!”


    不過是王齕的詭計罷了,他根本不怕他,趙軍也不會怕他。


    其他趙軍士兵也不明所以的看著這一切。


    他們還沒出手,為何秦軍的軍旗自己就收了起來?


    然而,下一刻,令他們所有人都遍體生寒的一幕出現了。


    軍旗是收了起來沒錯,但架滿青銅箭簇的弓弩卻從叢林之中伸出口來,而遮天蔽日的黑色軍旗,如同懸崖之上的死亡烏雲,籠罩在每個人的頭頂。


    ——秦軍正掛上新的帥旗!


    漆黑的軍旗之上,一個白字,緩緩展開。


    所有人臉色都變了。


    白字旗……


    趙軍之中,許多有經驗的年長將領,無不懼怕那個屠夫一般的恐怖將領,他們曾經親眼見過、或者親耳聽過這位的赫赫戰績。


    從寂寂無名到武安天下。


    他收割的人頭數量,聽說抵得上趙國的一半人口。


    誰都知道,秦國唯一一個能舉白字帥旗的將領是誰。


    ——白起。


    此時的邯鄲,迎來了今年最大的一場雨。


    廉頗府前門可羅雀,但他早已經習慣了。


    世間人性便是如此,誰受寵,誰官大,誰的門下幕僚便數不勝數,來來往往皆是人才,削減了腦袋也要往你的門下擠,隻為了讓你看見他的一封自薦信。


    但一旦你失勢,便是求著人,人也不會來,反而對你避之不及。


    他攻城略地,戰功赫赫,拜為上卿時,府中門檻也被踩塌數次,可如今他回到邯鄲,卻連門客也不剩幾個。


    就連約見藺相如的事,也遲遲沒有回應。


    他彷佛被人遺忘在邯鄲城的角落裏。


    廉頗叫家仆備了馬車,帶著雨具去了王宮,要求求見趙王。


    趙軍前線被圍,四十多萬趙軍進退不得,北方的長城成了他們的死路,糧草悉數落入秦軍手裏,除了邯鄲援兵,他們再無任何希望。


    那是他親手修建起來的長城,廉頗太了解那工事有多可怕了。


    十多萬秦軍,圍攻了兩年,硬是沒有拿下來。


    但前線的趙軍,沒有糧草支援,他們能撐兩年嗎?


    絕無可能!


    隻需要十萬軍隊,他便能殺回去,讓那些秦軍知曉趙國的厲害,隻要讓他重回戰場!


    對麵可是白起,趙括決然不是白起的對手!


    王宮門口,他被攔下,家仆即便是替他打著傘,雨也被狂風吹到他的身上,但廉頗毫不在意,比雨水和狂風更冰冷的,是如今還在前線的數十萬將士。


    “廉上卿,王曾下令,不會見您。”


    廉頗渾身殺氣,“你是去通報,還是不報?!”


    那守門的人渾身一顫,“上卿息怒,您等等……”


    他轉身入了門後,去通報了。


    廉頗這才注意到,同樣等在門口的還有一個熟悉的男子。


    廉頗:“你是……藺相如的家仆?”


    那人回頭,見是廉頗,行了個禮,“是,廉上卿。”


    原來藺相如也和自己一樣,被趙王拒之門外,廉頗搖搖頭,諷刺笑道,“他自己怎麽不來,躺在家裏,難道趙王就能見他了?當年他就用過這招,我不願和他同行,不服他,他的馬車便見著我就繞道,要和我同行的時候就稱病,說自己身體不適,如今趙國有難,他不是說,要將趙國危難置於個人生死之前嗎?竟隻派一個家仆來,難怪趙王不見他,如今已不是老趙王的時候了,裏麵的人,隻聽得好話,聽不得諫言……他自己不來,也不見我,以前我到處說他壞話,他也不在意,難道現在就因為一些流言蜚語,也疏遠我了嗎?……”


    他絮絮叨叨的說,像是一個上了年紀的普通老人,嘮叨而反複。


    那家仆也隻是沉默的聽著。


    雨聲很大,兩人的衣角都被淋濕。


    終於,大概是廉頗說累了。


    而那家仆也找到了間隙插話。


    他說,“藺上卿,已經去世了。”


    剛小的雨又大了起來,豆子一樣的雨滴砸在邯鄲的石板路上,發出劈裏啪啦的巨大響聲。


    王宮的樂聲從未停過,趙國優伶想來是出名的,站在此處,雨聲掩蓋了絲竹聲。


    但廉頗一瞬間,好像什麽也聽不見,他又問了一句,“什麽?”


    “藺先生已經走了。”


    在家仆眼中,他早已不是上卿,而是令人敬佩的先生。


    廉頗想張口問問,是什麽時候的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進去通報的人此刻推門出來,叫藺相如家來報喪的家仆進去,卻轉頭對廉頗說,“廉將軍請回吧,王暫時還未能見您。”


    說罷,像是怕被廉頗打一般,飛速的把門關上了。


    可廉頗卻像是沒聽見一樣。


    那日,他在王宮外站了足足兩個時辰,直到雨停為止。


    ……


    “秦王我也當麵罵過,相如雖然無能,但還能怕他一個將軍不成?”


    “可強大的秦國之所以不敢對趙國發兵,不隻是因為有我在,還有他。”


    “兩虎相鬥,勢不俱生。”


    “我避讓他,不與他起衝突,是因為我將國家的生死存亡置於個人私仇之上。”1


    “……”


    “你這是來做什麽?”


    “荊條是給你的,往日種種,是我糊塗鄙賤,請你責罰!”


    “……”


    邯鄲的雨停了,


    廟堂朝臣千千萬,世間再無藺相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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