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夜晚。


    烏雲散開,些許月光散落下來,彼此的身上都是冷色的光。


    孟九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她還太小,一直生活在孟村那巴掌大的地方,所知道的最不同尋常的東西,都是從哥哥和孟老口中得知的。


    如今追出來,也不過是無路可走了。


    她固然可以逃走,但從此以後,就要默認自己孤獨一人,明知道兄長在戰場上凶多吉少,自己卻躲起來,苟且偷生。


    “我……我不會回去的!”


    她咬咬牙,堅定道,“蘇姐姐,你說的對,我不知道不明白的東西太多了,謝謝你和我說這些,但我也不會逃走。”


    蘇搖鈴原本也沒有打算就真能說服她。


    偷偷跟著他們來的這一路,孟九和孟山吃了多少苦,他們自己知道,時刻讓召喚物監視他們的蘇搖鈴也知道。


    那樣的艱苦都沒讓兩個孩子放棄,現在也不可能因為短短幾句話就半途而廢。


    但她該說的也都說了。


    少數服從多數,送王河等人回到秦軍的事情定下,那些受傷的士兵也各自鬆了口氣,其他人都散了,隻有孟老頭,用怪異的眼光看著蘇搖鈴。


    “沒想到,你這麽年輕,能想到這些東西。”


    蘇搖鈴說:“你看著我年輕,說不定我活的比你還久。”


    孟老頭搖頭:“你活得不會比我更久。”


    蘇搖鈴:“展開說說,你活了多久。”


    孟老淡淡一笑,“你還真會順著套話。”


    蘇搖鈴說:“沒事那我去睡覺了。”


    孟老頭卻叫住她,“我說過,殺不了你,我就會幫你,我之前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心話,你最好也能聽進心裏,第一件事,去韓軍,若你認為韓軍弱小,沒有前途,去趙軍也可以、以你的能力,就算是剛才殺了趙軍又如何,你一樣可以獲得趙軍的重用,屆時,這天下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第二件事,殺了這些秦兵,用他們當敲門磚,墊腳石,而且,這些和你一起來到這個世界的人,未來或許也都會成為你的對手,現在殺了他們,比之後會更容易。”


    蘇搖鈴上下掃了一眼這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老頭一眼,“你一邊和我說要減少死人,一邊拾掇別人殺人,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殺不了我,更殺不了其他幾個人,想要挑撥我們的關係,讓我們互相殘殺?”


    孟老:“我哪有這麽壞。”


    “那昨夜你和老餘說的,怎麽和現在的我聽見的一模一樣,連台詞都不帶改的,你甚至都不願意走心一點,換套說辭。”


    “老餘根本就不是單獨的個體吧,”


    孟老心裏明了,“他很擅長殺戮,能力也很強,卻隻聽你的話,且渾身都是屍氣,顯然是個死人,那個被劍客天天追著砍的家夥,也是一身鬼氣,原來,操縱死者就是你的能力。”


    蘇搖鈴並沒有打算隱藏,陳燁早就看出來了,這個糟老頭子聰明的很,就算沒有昨天今天的對話,也能遲早看出來。


    蘇搖鈴回答,“你有空在這兒出餿主意,不如把你孫子和小九早點勸回去。”


    說完這話,她便回了自己帳篷旁邊,收拾東西準備睡覺。


    見蘇搖鈴走了,遠處的孟九才跑了過來,“孟爺爺……”


    孟山默默跟在孟九身後,他的年齡更小,也不愛說話,從小就很沉默,也很內向。


    孟老頭說,“那小姑娘說的沒錯,趁著現在你們還能走,快帶著小山回去吧,再往前走,隻能神仙是非之地,就是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孟山沉默的搖頭。


    孟老頭摸摸孩子的頭,“我老了,遲早有一天也會死,而且,那一天應該也不遠了,你最終是要一個人長大的,就像是小九一樣,你們一個人並不能改變什麽,說不定至死,也見不到你哥哥一麵。”


    孟九下定決心:“我明日就去韓軍,和我哥哥一起上戰場。”


    “韓人,還沒有到讓女子上戰場的時候。”


    “那我就女扮男裝去,總之,我是不可能一個人逃走的。”


    孟九說完,又有些不甘心,繼續問:“爺爺,你說一個人改變不了什麽,可你剛才和蘇姐姐說,她一個人,可以——”


    孟老頭笑了,笑她的天真,“你聽錯了,我說的不是一個人改變不了什麽,而是你們一個人改變不了什麽,有的人,生來就和你們不一樣,我說的不是那個小姑娘一個人和你們不一樣,因為天下和你們不一樣的人太多了。”


    “有的人,以一己之力就可以變法整個國家,改變無數人的命運,有的人,一個人就可以決定一場戰爭,決定要送多少人去死,有的人,一個人就可以定下一場戰爭的勝負,決定一個國家能否存活,”


    “但你們是這樣的人嗎?”


    孟九聽完這番話,隻感覺到濃烈的無力感和不甘,“難道就因為我們出身底層,就注定隻能是被改變命運的人,而不是改變別人命運的人嗎?”


    孟老看向遠處那幾個秦兵,哪怕個個都是身負重傷,也要分出數人來守夜,保持警戒,尤其是領頭的王河,他失血過多,臉色蒼白,隻有一口氣在,還帶頭守夜。


    “你們隻聽說秦人凶猛,隻知道秦兵斬敵獎勵厚重,但這軍功是要用自己的命去拚的,人決定不了自己的出身,但可以決定自己的路,就是因為他們不想做被別人隨意決定生死,被別人當做草芥的微末之人,而秦國,給了他們這樣的一條路,他們才會拚命往上爬。”


    “那名震天下的武安君,起初也沒人知道他的名姓,沒有顯赫的出身,全靠著這軍功,一步步往上晉升,踩著無數條人命,終於走到了封君的位置,而天下數國,隻要聽聞他的名號,無不心驚膽戰。”


    孟九似乎明白了什麽,但她又說不準。


    孟老說完,淡然一笑,“你聽完,是不是覺得自己也可以是武安君,自己也可以逆天改命,自己也可以在這一方天地,獲取軍功,保護家人?嗬嗬,想想吧,這天下數百萬數千萬的生靈,這麽多年來,為何隻出了一個武安君。”


    “因為更多的人,是成了武安君這等人晉升路上的墊腳石,成了黃土之下的累累白骨,在今日之前,他一個人手裏屠戮過的命就已然達到了數十萬,你以為沒有任何代價,就能站在如今的位置上嗎?看那王河,如此拚命,不也是想成為下一個武安君?”


    孟九今晚聽了太多的東西,信息量簡直爆炸,足夠她想好幾天,她沉默許久,最後又問道,“那您呢?”


    這一句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要問什麽,是問您要去哪裏,還是您為什麽心甘情願跟著他們走,明知是死,卻不害怕,又或者是想問,您已經看穿了這一切的是非,又避世良久,為何還要趟這趟渾水。


    孟老似乎快要睡著了,坐在地上,眼皮往下搭。


    他最後緩緩道,“我有我的命,也有我要做的事情,等我要做的事情做完了,我的命也該還給這天地,我要的不是功成名就,也不是苟且偷生,我不需要操控誰的命運,也不會被誰操控。”


    他似乎想起了某個記憶深處的舊友,微微笑了笑。


    孟九問,“那您要做什麽事?”


    沒有回答,老頭睡著了。


    星光混著月光,落在這片寧靜的大地上,遠處的河流緩緩流淌,衝刷了前半夜的血跡,河水再度變得清澈,似乎一切都沒發生過。


    蘇搖鈴正要鑽進自己的單人奢華獨享小帳篷,身後就傳來了王河的聲音,“咳咳。”


    蘇搖鈴轉頭:“?”


    今晚輪流單人小會議是吧。


    “剛才的爭論,我都聽到了。”


    王河臉色雖然不太好,但常年作戰,皮膚還是曬得紅黑,“我來是感謝您的救命之恩的,雖然您是說的很直白,但我知道,無論是救下我們,還是給我們藥物,替我們爭取活下去的機會,對我們來說,都是莫大的恩情。”


    蘇搖鈴點頭:“行,記得回去還錢,別賴債就行。”


    王河點頭:“……錢是一定會還的,隻是這份恩,不知道該如何回報才是,他日若是我能榮華富貴,一定好好報答您。”


    要不然說王將領會做人呢,看得出蘇搖鈴雖然當時沒動手,但卻是整個隊伍的核心,隻要能維持好和她的關係,就不怕被扔出當炮灰,或者被砍死當軍功。


    思來想去,這“蘇仲”似乎對錢很感興趣,因此他話裏話外也就著重提到這一點。


    蘇搖鈴卻回答的很敷衍:“做了什麽就賺多少錢,你們也不容易,屆時引薦我們去見總將領就行。”


    王河一愣,摸不清蘇搖鈴的心思。


    怎麽她好像又對錢不是很感興趣了?


    蘇搖鈴下一句話就是——“他應該更有錢。”


    王河:“……”


    你是懂長線發展的。


    蘇搖鈴說,“行吧,你放心回去休息,半夜不會有人砍你們的。無論你是誰,我們都不可能殺你,他們也就是說說而已,尤其是那個老頭,他就是嘴毒,你看他真假殺過幾個人?”


    王河這才點頭,鬆了口氣。


    蘇搖鈴的確好說話。


    此時所謂“將軍”,是“將”某隻“軍隊”的意思,任職者並不需要有多高的官職,說起來,這還是從晉而來的說法,但趙魏韓是從晉分裂而來,也就沿襲了這種習慣,隻要掛帥旗者,即為將軍。


    趙魏韓皆用卿為將軍,但秦人不按套路出牌,又鼓勵底層士兵往上晉升,所以對掛帥的人選,並沒有太高的官職要求。


    看著蘇搖鈴和王河說著話,守夜的王路和身邊的秦兵在遠處也聊了起來。


    “怎麽大兄看起來怪怪的。”


    “是啊,怎麽說話感覺吞吞吐吐,往日的果斷去哪了,和左……和他以前的作風完全不像啊!壞了,不會是失血過多,沒力氣說話了吧?”


    王路翻了個白眼:“你是笨蛋還是蠢貨,蘇仲是女子,又不是男人,難道大兄要和別人上去稱兄道弟嗎?說話委婉一點也是可以理解的。”


    “也是,不過,蘇仲長得真好看……”


    “你又在瞎想什麽,才死裏逃生就去想這種事?你以為阿兄和你一樣嗎?滾蛋滾蛋,回去看好東邊,有動靜向我回報,這兒我盯著。”


    “好吧……”


    等那人走了,王路坐在石頭邊上,一邊看著,一邊想。


    蘇仲長得確實好看啊。


    天亮了又黑,終於,在濃墨的黑夜裏,丹水旁出現了一列飄動的火把——而舉著火把的人穿著趙軍的衣服。


    孟大聞著空氣裏的臭味,差點吐了一地。


    “第一次見死人?”


    旁邊更有經驗的趙兵樂道,“還得多適應啊。”


    孟大捂著口鼻。


    一個騎著馬,身穿全套鎧甲的趙兵將領從馬上下來,孟大連忙上前,替對方牽住馬匹。


    韓軍已經撤出了戰場,他被征兵後,是送往趙軍麾下,幫助趙軍,抵禦秦人!


    而眼前這個來自趙國的將領,也是征了他們全村壯丁的人,叫做趙詳,名字很普通,為人卻是一身狠氣。


    如果不是他,恐怕要找到這隊被全殲的趙軍小隊,還需要在花一天一夜的時間門。


    沒辦法,這山脈山穀縱橫的地形,實在是太好藏人了。


    趙詳檢查了這些無頭屍體的情況,臉色越來越差。


    這麽多人,拿下那逃竄的傷重秦兵,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但所有人卻在離開林子的瞬間門,被全部擊殺在這個地方。


    所有人都不見了首級,很明顯的秦人作風。


    現場的情況,就好像有人埋伏在林子外的河邊,但這裏分明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躲藏,秦兵的援兵難道是躲在河裏?他們如果提前能在這裏設伏,說明秦人早有預料,那就不會中了他們的陷阱,被打的如此狼狽了。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脖子的切口整齊,身上也有很多傷口,仿佛對方有無數個精兵強將,還有這些極其鋒利的刀刃……什麽樣的武器能造成這樣的傷口?至少青銅不行!


    趙詳觀察完了大部分的屍體,發現還有些燒焦的地方,草地上也有火燒的痕跡,對方難道還用了火攻?


    越看越離奇了。


    他下令:“你們檢查每一具屍體,殺了我們這麽多人,對方不可能一具屍體也沒有留下。”


    牽著馬的孟大為了克服心中的恐懼,多看了一眼不遠處的一具無頭屍體,這一眼,又吐了,吐完他忽然想起什麽,喃喃自語道,“哎,這衣服怎麽好像有點眼熟……”


    “這兒有不是我們的人的屍體!”


    有人喊了一聲,趙詳快步走了過去,知道他們發現了不止一具外來的屍體,便讓他們把屍體都拖過來做比對。


    這兩具屍體都穿著普通的衣服,並沒有穿著鎧甲,但手部有經常握著武器才會形成老繭,身上還找到了一些秦人的物件,看著很像是秦兵。


    “這些人一定是偽裝成為平民的秦兵,”


    旁邊的趙兵道,“秦人果然卑鄙,以此來偷襲我們,救走了人!”


    “不對啊,”有人說:“他們的頭為何也不見了。”


    “充數冒領軍功吧,秦人想升官想瘋了!”


    趙詳陰沉著臉:“收兵,回去。”


    一旁的趙兵一愣,“他們受傷了,不追下去嗎?”


    趙詳轉身利落上馬,“追到了,送死嗎?他們都準備好了援兵,還有如此精良的武器,肯定是附近有秦兵的大隊人馬,先回去,走!”


    一直到離開那片詭異的林子,孟大才隱約想起來,那地上屍首穿的衣服,似乎和之前打劫村子的土匪有幾分相似。


    怎麽會呢?


    孟村距離這裏可不近啊,一定是自己看錯了。


    一直到天亮,他們才快要抵達趙兵駐紮在城外的營帳,寫著“廉”字的帥旗在高處飄蕩。


    營帳外的趙兵裏有人議論,說從邯鄲來了一個人,將軍正在親自接待,據說,有了這個人和將軍,秦人必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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