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兆一疊聲地罵:“小招,是我,你娘的別嚷!你看看我是誰!”這女人充耳不聞,依然怪叫。兩個徒弟實在不能坐視,萬般無奈,明知人家是兩口子,一個師父,一個師娘,沒有徒弟橫加參預之理。到此也隻得彈窗推門,連叫:“師娘,師娘,你老別嚷!那是我師父,你別打了,你快穿上衣服,我們好進去。”兩個人且說且著急,一使力,門扇喳的一聲,被推裂了一條大fèng子。


    這女人回身一看,到此方悟,又低頭一看,駭呼一聲,連滾帶爬上了床,拿被來亂掩一氣。倒惹得紅鬍子薛兆哈哈大笑,一跳下地,過去開門。兩個徒弟一擁而入,給師娘請安,替師父道歉請情。這女人一隻手臂被踢得奇重,頭時驚急,也沒覺出疼痛,隻一聲不響,忙忙地穿上衣服。


    薛兆跳下地來,把燈移到床邊,忙忙地先將剪刀藏起來;這才對他妻說道:“喂,小招……”當著徒弟不好再叫小名了,改口道:“我說喂,你真夠可以。你倒看看我是誰,你怎麽就動刀?你回過頭來,你仔細看看,是我,是我回來了。”賠笑站在他妻身旁,好像替娘子做肉屏風,好教他妻穿衣服。


    徒弟們進來了,隻遠遠地站著,七言八語幫師父說話。這女人擁衾穿衣,好好歹歹地登上褲衣,把眼揉了又揉,側眼凝視薛兆。“果然是他小子回來了!”她又往四麵偷看,還有兩個生人,內有一個就是上次誘拐她兒子來的那個光棍。她明白過來,又盯了薛兆一眼,縱然久別,麵貌未改,她認出來了。她忽然把嘴唇一咬,恨罵道:“好!你這東西,原來是你!賊骨頭,賊眉鼠眼的不學好!你剛才那是幹什麽?你這小子天生賊胚子,跟你自己的老婆也來這個。不用說,你在外頭玩這把戲玩慣了,不知道多少女人毀在你手裏呢!”


    兩個徒弟一聽要糟,這位師娘心思一歪,歪到這上頭了。兩人相對無計,看這塊爛泥,師父怎麽糊弄。這女人又說道:“不行,你給我滾!你跟你自己的妻子施這個,你跟別的娘兒們也一定這樣。我不能跟採花賊,你給我快滾!你……”嗓子越說聲音越大,似乎要大嚷。


    薛兆左一躬,右一揖,滿臉賠笑道:“娘子你也鬧夠了,你別往歪處想。我現在發了財,要接你娘兒倆上那邊享福去。我怕你戀著老家不肯去,所以才偷偷地進來哄你。”


    娘子罵道:“放你娘的屁!你那麽樣地哄我,你一聲不響,硬闖進來,跟我動手動腳!”這女人居然拉下臉來,挑明了說,一點也不害臊似的。其實她此時滿臉通紅,早已羞愧難堪,她口頭上依然倔強。


    兩個徒弟進來的不是時候了;可是徒弟不進來,師娘必然還嚷。薛兆倒背手,往後揮他兩人出去,二人悄悄地退出門外。薛兆看住了他妻的兩隻手,提防她再動手動刀;身子卻直往前湊,靠著妻子身邊坐下,再好言相哄。


    兩個徒弟退在門外,貼在窗前,替師父巡風望。這小院鬧得不算不凶,幸虧是獨院無鄰,又在深夜,居然沒有驚動四鄰。兩個徒弟齜牙咧嘴,暗說:“師娘好厲害,看師父怎麽耍叉吧。”側耳傾聽,師娘還是高一聲、低一聲地罵。


    紅鬍子薛兆道:“得了,娘子別罵了。我現在發財了,我沒有忘了你,我派了兩次人接你享福去。如今我又親自來請你,你消消火吧!外頭有車,咱們走吧!”師娘啐罵道:“你這東西不用哄老娘。你有無窮的富貴,老娘偏不去享。老娘與你仇深似海,你乘早留著話,打點閻王爺去吧!你這東西太毒,一點夫妻情腸沒有。你跟姓羅的通同作弊,害了我爹。我問你我們老爺子到底是死在誰手裏,你說!”


    薛兆連忙辯解:“那自然是老羅幹的。實對你說,我就為了嶽父的事,才追了姓羅的去;一追追出百十裏,也沒有捉住他。你想,他跟我從前是朋友,我再也想不到他會殺害朋友的親戚,而且還是長親。你的父親,你自然骨肉關心;我的嶽父,我就會忘了不成?咱們是夫妻,和姓羅的不過是朋友。他犯了殺人罪,我可以護庇他;他害了我的嶽父,我還能饒恕他麽?我是要追上他,把他活擒住,教他給嶽父抵償。不想沒追上,半路上聽說舅爺連我也告了,我才嚇得不敢回來。姓羅的害得我夫妻失和,傾家蕩產,我恨不得吃了他。你怎麽反咬我和姓羅的通同作弊呢?你太屈我的心了!我敢對你起誓……”


    二徒聽到這裏,屋內咕咚一聲,他們的老師給師娘跪下了,居然對燈發誓:“殺老丈人的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我要是跟姓羅的通同作弊,幫著殺老丈人,教我活著當一輩子王八,死後再接著當。”(葉批:第二句當王八,尤妙!)


    這樣的起誓,勾得薛娘子也忍俊不禁,“嗤”的一聲笑了。拿腳踢薛兆道:“好東西,你是起誓,你是罵街?你別忙,老娘也想開了,總有一天,教你噹噹活王八。”這工夫緩過去了,薛娘子手臂灼痛起來;一陣掙紮,渾身也酸疼,連骨頭都發酸。恨得她罵道:“你小子夠多狠!你看看你踢得我手腕子都要斷了。”薛兆順坡而上,笑著站起來,道:“我看看,我給你吹吹吧。”又把腦袋送過去,迎著燈亮晃給薛娘子看,說道:“你也看看我的臉,讓你抓得稀爛八糟。你們老娘們就是會搔臉,跟貓似的。我的胳臂也教你咬掉一塊肉……”


    話沒容說完,“刮”的一聲脆響。薛娘子好不溜撒,一揚手,一個耳光正扇在紅鬍子薛兆的赤紅臉上。薛兆道:“好打,好打!打完了這邊不算,還有那邊呢!勞你駕,一邊一個。”又把左腮送上來。薛兆滿不在乎,一心要誘走這一妻一子。


    薛娘子竟被鬧得磨不開,這隻手揚起來,打不下去了,劈麵啐道:“老沒正經的東西,想不到你是這麽一塊貨!我怨那死去的爹,不睜眼,毀了我一輩子。什麽人不能嫁,偏偏嫁了一個活土匪,死不要臉的東西。”說著又當地啐了一口。薛兆越發大笑起來。


    兩人越說越不帶氣,話聲越來越低,兩個徒弟反而後悔剛才冒昧進屋,多此一舉……果然師父的主意不錯,“夫妻沒有隔夜之仇”,師父這兩個耳光沒有白挨。兩個徒弟是這麽想,殊不知薛娘子雖然復心和好,仍無意同歸。她心中仍有疑慮,猜不透薛兆今日作何生涯。二徒弟估量時候不早,就要進去,催師娘上車。


    不知怎麽一來,又說翻了。突然聽師娘嗷嘮一聲大叫道:“哎喲,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像瘋了似的,往床上一尋。孩子早教薛兆那兩個徒弟盜走了。因為蒙藥中摻了鼻煙,減了麻醉力量,這小孩子被背到半路上,便漸漸甦醒;還沒到同幫家中,小孩子便大哭大鬧。這工夫在同幫老大家中,也正撒潑打滾,鬧得不成樣子,和現時他的娘一樣。


    薛娘子全副心神都在這一個嬌兒身上,嬌兒不見,她立刻又翻了臉。薛兆正挨著她坐著,本已快和好了。現在動了她的心肝;她立刻張眼四尋,尋之不見,立刻伸手一抓。薛兆早提防著,看事不好,忙用胳臂一擋。薛娘子往床裏一栽,她立刻一滾身,探手一撈,隻撈著一個枕頭;拿這枕頭,照薛兆劈麵砸去。薛兆登時又跳起來了。……兩個徒弟沒聽出所以然,看情形都知要糟。師娘一疊聲地叫:“你還我的孩子,你還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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