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肉?


    「你根本沒吃過好東西。」我取笑:「你是我老闆我也得這樣說。」


    「別老闆前老闆後。」他笑:「我不知你也是老闆。」


    在西貢至上環的車程中,我告訴他,我和***奮鬥史。他把手絹遞給我抹掉


    淚水。


    一看,手絹?


    當今之世還有男人用手絹嗎?


    ——“循環再用”,多麽環保。


    我們是層次不同實質一樣的同誌。


    我收起那手絹:「弄髒了,不還你了。」


    望著前麵的車子。人家見了黃燈也沖。他停下來。


    「隨便,不還沒關係,我有很多。」


    我說:「以為二三十年代的人才用手絹。」


    「我鼻敏感,受不了一般紙巾的毛屑。」


    太細緻了,我有點吃力。


    但我還是如實告訴他,我們的故事。——不能在律師跟前說謊,日後圓謊更吃


    力,他們記性好。


    我——不——說——謊。


    我斜睨他一下?


    「我們比較“老百姓”,最羨慕人嬌生慣養。真的,從來沒試過……」有點感


    慨。


    我們雖然是女人,但並不依賴,也不會隨便耍小性子,因為獨立謀生是講求人


    緣的。


    但我們也是女人,明白做一個男人背後的女人很快樂,如果愛他,一定尊重他,


    可惜男人總是對女人不起。——我們沒人家幸福就是了。他用力摟摟我肩膀。


    不要緊,我們有滷水鵝。


    果然,滷水鵝“征服”了他的胃。


    他一坐下,媽媽待如上賓。


    先斬一碟鵝片。駕輕就熟。


    挑一隻最飽滿的鵝,滷水泡浸得金黃晶瑩,泛著油光,可以照人。用手一摸鵝


    胸,刀背輕彈,親切地拍拍它的身子,放在砧板上,望中一剖,破膛後還有滷汁漏


    出,也不管了,已熟的鵝,攤冷了些才好揮刀起肉,去骨。嚓嚓嚓。飛快切成薄片,


    排列整齊,舀一勺陳鹵,汁一見肉fèng便鑽,轉瞬間,黑甜已侵占鵝肉,更添顏色。


    遠遠聞得香味。再隨誰拈一把芫荽香菜伴碟……


    「媽,再來一碟帶骨的。加鵝頸。」


    淨肉有淨肉的好吃,但人家是食髓知味,骨頭也有骨頭的可口。


    接著,廚房炒了一碟白菜仔、一碟鵝腸鵝紅、沙爹牛肉、蠔烙滷水豆腐(當然


    用滷鵝的汁)、凍蟹、胡椒豬腸豬肚湯……,還以檸檬蒸烏頭來作出海釣魚失敗的


    補償。——以上,都不過是地道的家鄉菜,是滷水鵝的配角。鵝的香、鮮、甜、甘、


    嫩、滑……,和一種“肉慾”的性感,一種烏黑到了盡頭的光輝燦爛,是的,他投


    降了。著魔一樣。


    唐卓旋在冷氣開發的小店,吃得大汗淋漓,生死一線,痛快地灌了四碗潮州粥。


    以打理鼓掌作為這頓晚飯的句號。


    我道:「我吃自家的滷水鵝大的,吃過著黑汁,根本瞧不起外頭的次貨。」


    媽媽滿意的看著他:「清明前後,鵝最肥美,這滷汁也特別香。」


    「是嗎?為什麽是清明前後那?」他問。


    「是季節性吧,」我說,「任何動物總有一個特定的日子是狀態最好的。人也


    一樣啦。」


    「對對,也許是這樣。」媽一個勁地說:「其實我賣了十多二十年的鵝,隻有


    經驗,沒有理論。」


    「伯母菜厲害呢。白手起家,不簡單。」


    有男人讚美她,媽媽流露久違的笑意。她是真正的開心。因為是男人的關係吧。


    我把這意思悄悄告訴唐卓旋,他笑,又問:「說她不簡單,其實又很簡單。」


    是的。她原本就很簡單。——沒有一個女人情願複雜。正如沒有一個女人是真


    正把“事業”放在第一位。


    「呢爸爸喚“謝養”,照說他不可能給你改一個“謝月明”的名字。」他問:


    「是不是在月明之夜有值得紀念之事?」


    「不是。」


    「有月亮的晚上才有你?所以謝謝它?」


    「哪會如此詩意?」我故意道:「——不過因為這兩個字筆劃簡單。」


    他抬頭望月。又故意:「月亮好圓!」


    「唐卓旋你比我爸爸更沒有詩意!」


    唐卓旋後來又介紹了一些寫食經的朋友來,以為是宣傳,誰知人家早在寫“潮


    州巷”的時候,已大力推薦。我們還上過電視。——他真笨!一個精明的律師若沒


    有足夠的八卦,不知坊間發生過什麽有趣事兒,他也就不過是活在象牙塔中的素食


    者。


    他祖父生日那天,我們送了二十隻滷水鵝去。親友大喜。口碑載道。


    我的出身不提,但作為遠近馳名食店東主的女兒,又受過工商管理的教育(雖


    然在鵝身上完全用不著),是唐律師的得力助手,我是一個十分登樣的準女友。


    我知道,是滷水鵝的安排。是天意。


    日子過去。


    我對他的工作、工餘生活、起居、喜怒哀樂,都了如指掌。


    他手上又一單離婚官司在打,來客是名女人,他為她爭取到極佳的補償,贍養


    費數字驚人。


    過程中,牽涉的文件足足有七大箱,我用一輛手推車盛載,像照顧嬰兒般處理。


    ——因為這官司律師費也是個驚人數字。


    法官宣判那天,我累得要去按摩。


    他用老闆的表情,男友的語氣:「開公費,開公費。」


    我笑:「還得開公費去日本泡溫泉:治神經痛、關節炎,更年期提早降臨!」


    也有比較棘手的是:一宗爭產的案件。一個男人死後,不知如何,冒出一個同


    他熬盡甘苦的“妾侍”,帶同兒子,和一份有兩名律師見證的遺囑,同元配爭奪家


    產。


    元配老太太念佛,不知所措。


    大兒子是一間車行的股東之一,與唐卓旋相熟,托他急謀對策。


    律師在傷腦筋。無法拒絕。


    我最落力了。我怎容忍小老婆出來打倒大老婆呢?——這是一個難得的“情意


    結”。


    雖然另一個女人是付出了她的青春血淚和機會。


    我咬牙切齒地說:「唐律師,對不起,我有偏見,——我是對人不對事。」


    他沒好氣。權威地木著一張臉:「所以我是律師,你不是。」又囑:「去定七


    點半的戲票,讓我逃避一下。」


    太好了。


    電影當然由我挑揀。——我知道他喜歡什麽片種。


    他喜歡那些“盪氣迴腸”的專門欺哄無知男女的愛情片。例如“鐵達尼號”。


    奇怪


    散場後,我們去喝咖啡。咖啡加了白蘭地酒。所以人好像很清醒又有點醉。


    我說:「在那麽緊逼的生死關頭,最想說的話都不知從何說起了。」


    他還沒自那光影騙局中回過來:「從前的男女,比較嚮往殉情,一起化蝶,但


    現代最有力的愛情,是成全一方,讓他堅強活下去,活得更好。——著不是犧牲,


    這是栽培。」


    「男人比女人更做得到嗎?」


    「當然。」他道:「如果我真正愛上一個人,我馬上立一張“平安紙”——」


    “平安紙”是“遺囑”的輕鬆化包裝,不過交代的都是身後事。今時今日流行


    立“平安紙”是因為人人身邊相識或補相識的人,毫無預兆的便失去了。


    我最清楚了。


    「你自說自話,你的遺囑誰幫你執行?」


    「我在文件外加指示,同行便在我“告別”後處理啦——」


    「這種事常“不告而別”的呀。」


    「放心,既是“平安紙”,自有專人跟進你是否平安。」


    「咦?——你擔心什麽?」


    我沒有看他。


    我的目光投在街角的一盞路燈。悽然:「不,我隻擔心自己。——如果媽媽去


    了,我沒有資產,沒有牽掛的人,沒有繼承者……,你看,像我這樣的人,根本不


    需要“平安紙”的。」


    生命的悲哀是:連“平安紙”也是空白迷茫的。


    我站起來:「我們離開香港——」


    「什麽?」


    我說:「是的——到九龍。駕車上飛鵝山兜兜風吧?看你這表情!」


    在飛鵝山,甜甜暖暖的黑幕籠罩下來,我們在車子上很熱烈地擁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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