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家小旅館吧,情人旅館,不錯的主意吧。


    去哪裏?


    我想去越南——她正在第三遍看瑪格麗特·杜拉斯的《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


    殺手李昂不置可否地看著她的眼睛,埋頭在她的長髮裏,猛烈呼吸著女孩體味,瞬間就要心軟。


    但在他做決定前,先要完成今天的任務。


    敲開一戶不起眼的人家,有個五十來歲的塞族男人,戴著一副老花眼鏡,正在專心地閱讀《哈紮爾辭典》。


    按照慣例,殺手李昂拿出槍,再拿出錢和護照,讓對方做選擇題。


    然而,那個傢夥直接從書本裏抽出一支槍,還沒等瑪蒂爾達反應過來,一顆子彈已打進了殺手李昂的胸口。


    不是道具槍!


    鮮血飛濺到瑪蒂爾達的臉上以及嘴角,第一次嚐到中國男人體液的滋味,有些鹹,有些澀。


    在對方要開第二槍之前,瑪蒂爾達把手機扔了過去,準確地砸中了老傢夥的眼鏡。


    他的手槍也掉落了,正在他滿地找眼鏡之時,瑪蒂爾達拖著渾身是血的殺手李昂,艱難地逃出了這棟房子。


    她踩下摩托車的油門,殺手李昂靠在她的後背上,飛快地開過曾經引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街道。


    塞拉耶佛郊外的醫院,瑪蒂爾達將李昂送入手術室,拿出包裏的兩萬歐元現金。


    三個小時後,子彈從肺裏被取出了,李昂總算撿回一條命。


    但他們不敢在醫院停留,害怕那些混蛋很快會追來。瑪蒂爾達繼續開摩托車,載著李昂飛馳過波赫的山區。第二天,到達克羅埃西亞的薩格勒布,這才放心地轉入一家醫院。李昂醒過來後,隻在醫院躺了一星期,他就要求出院離開。


    瑪蒂爾達重新調查了塞拉耶佛的殺人對象,才發現死裏逃生是他們命大——那傢夥是前波赫塞族軍事首領。九十年代的波赫內戰期間,此人親自指揮了多場屠殺,至少有數百名穆族平民被殺害,包括許多不到十二歲的男孩,他說這些男孩長大了,就會拿起槍屠殺塞族人。後來,他逃過了海牙國際法庭的審判,隱居在塞拉耶佛的老城區裏。


    幾天後,在匈牙利的一個汽車旅館,瑪蒂爾達在給殺手李昂的傷口換繃帶,並用熱水為他擦洗身體。他的肌肉明顯不如歐洲人,卻有一種中國人特有的膚色,至少皮膚摸上去很舒服。他的胡楂比較茂盛,雖然蓄不起大鬍子。有時候的清晨,可以看到他身體的變化,顯然他是個健康的男人,比大多數人更健康——但她不明白,為什麽他還不要她?


    此刻,電視機裏有條新聞,在伊斯坦堡發現一具屍體,漂浮在博斯普魯斯海峽上,土耳其警方已確認,此人正是八十年代捷克秘密警察頭子。電視上有死者的照片,以及年輕時與幾年前的近照。瑪蒂爾達認出了這張臉,布拉格三隻青蛙咖啡館的老闆。


    殺手李昂說,我們必須走了,客戶已知道我在說謊,他們不會放過我的。


    這個客戶很厲害嗎?


    我不知道,但是,涉及到要殺政治人物的,恐怕都不是好鳥。


    等一等,我猜,雇你去塞拉耶佛殺人的,跟雇你去布拉格殺人的,是同一個客戶。


    沒錯。


    瑪蒂爾達長大了,她發覺自己比這個傻傻的殺手李昂聰明多了。你還不明白嗎?那個狗娘養的,發現你沒有完成殺人任務,不但放走了獵物,還拍假視頻欺騙了他。對方非常氣憤,決定報復我們,讓你去執行一樁危險的任務,是要假借塞拉耶佛的混蛋之手,把我們都幹掉!


    殺手李昂懂了,他們連夜逃離汽車旅館。還是由瑪蒂爾達開車,虛弱的李昂趴在後麵,把頭埋在咖啡色的長髮間,像隻落難的寵物狗。


    兩晝夜後,經過維也納和希特勒的故鄉林茨,再次進入德國巴伐利亞境內。他們一路向北駛去,一直到荷蘭的鹿特丹港。這是萊茵河的入海口,也是歐洲最大的貨櫃港口。他們帶著摩托車坐上滾裝船,經過波濤翻滾的北海,抵達了英國倫敦。


    瑪蒂爾達說她很想去一個地方——墓地。


    天色昏暗,來到倫敦郊外的海格特公墓,瑪蒂爾達帶著他兜兜轉轉,直至一座花崗岩紀念碑前。有個德國老頭的雕像,刻著幾行鎦金大字,瑪蒂爾達用結結巴巴的英語念出來——


    “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還有一句:“哲學家們隻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


    馬克思的墓。


    墓前的無數鮮花大多是中國公費旅行團獻上的,現在空無一人。馬蒂爾達也給墓碑獻了一束花,她的爸爸媽媽都是法共黨員,她小時候跟父母來過這裏,記得爸爸還唱了首國際歌。


    殺手李昂說,我曾是中國共青團員,不知道現在退團了沒有。


    我介紹你加入法國共產黨吧,瑪蒂爾達勾住他的脖子說。


    這時候,李昂不想開玩笑,他說,那個客戶是個大人物,已下達了全球必殺令,對我的人頭的懸賞額,可能高達數百萬歐元。瑪蒂爾達,你快點走吧,這是你能活下去的唯一辦法。真正的職業殺手,隨時都找到我們。


    你要我離開你?


    是,趕快走吧,要麽我離開你?


    瑪蒂爾達,忍著眼眶裏的淚水說,好吧,我可以走,但有一個條件。


    說。


    你必須答應我。


    都快要死了,還有什麽不能答應的?


    跟我做愛。


    這……


    我不管。


    瑪蒂爾達用嘴唇封住他的口。


    殺手李昂掙脫道,瑪蒂爾達,其實,我是想等你,等你長大。


    如果,我長不大了呢?如果我明天就死了呢?如果你明天就死了呢?馬克思給我們的時間太短了。


    你一定要的話,什麽時候?


    現在。


    什麽地方?


    這裏。


    瑪蒂爾達如是說,殺手李昂困惑地抬頭,這是公墓啊,節操呢?


    一不留神,他被她推倒在墓碑前的糙地。


    在最漫長的那一夜,倫敦北郊近乎透明的星空,像散落的水晶珠鏈,瀰漫著少女劉海間的氣味。


    年輕的瑪蒂爾達,用身體融化著殺手李昂。來自中國的男人。在偉大的馬克思墓前,告別處女生涯,沒有比這更莊嚴更偉大的誓言了。她想。


    清晨,馬克思看著一覽無遺的他們。


    瑪蒂爾達撫摸殺手李昂的胸口,他卻說,你要履行諾言,從今往後,我們,永不再見麵。


    好,但我們要找個分手的好地方。


    在哪裏?


    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麵。


    巴黎,塞納河,新橋。


    對,我們的最後一次見麵,應該在倫敦,泰晤士河,滑鐵盧橋。


    瑪蒂爾達真會選地方,滑鐵盧橋,既與法國有關,又是《魂斷藍橋》的那座橋。


    上午,十點,倫敦常見的細雨。


    殺手李昂與瑪蒂爾達,來到滑鐵盧橋上。這座泰晤士河彎曲處的橋,是倫敦風光最好的所在,西是威斯敏斯特與倫敦眼,東有倫敦城和金絲雀碼頭。


    男人三十二歲,女孩十五歲,車水馬龍,熙熙攘攘,雨霽風光。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


    吻別。


    雨水夾著淚水,冰冷夾著溫熱,好濕好濕的一個吻。


    同時,殺手李昂的視線,越過少女的頭髮與香肩,看到兩個黑衣男子。再回頭,橋的另一端,也有幾個形跡可疑的男人,正向他衝來。


    作為一個職業殺手,他知道1978年9月7日,保加利亞叛逃作家喬治·馬可夫,就是在這座滑鐵盧橋上被克格勃特工用毒雨傘刺死的。


    殺手李昂推開瑪蒂爾達,翻身跳下橋邊欄杆。


    剎那間,瑪蒂爾達想要抓住他,卻隻摸到他的衣袖,眼睜睜看他消失,沒入細雨漣漪中的泰晤士河。


    黑衣男人們聚在橋邊,有人跳下河去尋找,但無論如何找不著。倫敦警方打撈了三天,仍舊一無所獲。


    至於瑪蒂爾達,在滑鐵盧橋趁亂逃跑,一路淚奔。


    她想,這輩子所有眼淚,在這半小時內流盡了吧。


    瑪蒂爾達說到此處,蘇州河畔蘭州拉麵店,幽暗燈光下,我看著她的雙眼,淚光泛濫的灰綠色眼球,讓我想起童年養過的一隻叫小白的貓。


    我已吃完一碗拉麵,也給她也點了一碗。十八歲的法國少女,不習慣這種味道,隻嚐幾口就推到一邊。


    瑪蒂爾達說,自從倫敦滑鐵盧橋上一別,再無殺手李昂的消息。


    三年來,她從未放棄尋找那個中國男人。


    走遍了整個歐洲,也去過北美與南美,包括法國人的後花園非洲。


    但他不見了,不知是死,是活?


    許多個夜晚,她夢回馬克思墓前,泥土芬芳的糙地,數尺下的骨頭與幽靈,中國男人身上的淡淡氣味,她深深嵌入他肌肉的手指……每次她都會用這根手指來自慰。


    在她十八歲生日這天,決定來到殺手李昂的故鄉——中國,上海。


    李昂中學時代的舊照片,一直存在瑪蒂爾達手機裏,她也記得我的名字。她費盡心思,通過法國領事館的關係,一路找到我家樓下。


    女孩隻問我一句——你知道李昂在哪裏嗎?


    我閉上眼,搖搖頭。


    耳邊一陣哭泣聲,瑪蒂爾達哭得梨花帶雨,直教人憐香惜玉,好想上去啃她一口。


    我開始嫉妒殺手李昂同學了。


    忽然,她抬起胳膊,伸出食指,翹起拇指,蜷縮其餘三指,這是手槍的姿勢,對準我眉心開了一槍。


    砰……


    感覺真有顆子彈打中了我。


    子夜零點,蘇州河邊的蘭州拉麵店,我差點從椅子上摔倒。


    我騙了瑪蒂爾達。


    差不多,一年前,還是這個地方,這個時間,我的初中同學李昂突然出現,找到我一塊吃了碗牛肉拉麵。


    雖然,那麽多年未見,但我有種感覺,李昂還是那個李昂,絲毫都沒變過,就跟十幾歲時那樣。隻是,從他的眼神裏,偶爾露出某種東西,像藏在雲朵間的月光,時而分明,時而晦暗,時而令人目眩。


    他說自己剛回國,沒有職業,獨自飄著。


    我問他住在哪裏。他不肯回答。


    高中畢業,李昂賣掉老宅,攢錢去歐洲讀書。他爸爸在巴黎開了家小中餐館,常被當地黑社會騷擾,每次報警都沒用。終有一天,爸爸忍無可忍,掏出一把槍來趕走流氓,結果有人一刀捅死了他。法國警方敷衍了事,明知那幾個混混是兇手,卻總以證據不足為由,將他們抓進警局又放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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