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入劉小姐閨房,她明白此生已跟銅耀爹無緣,傷心之下,病勢轉重。劉財主雖然後悔,但話已潑出口,再難收回,每日隻用人參吊著女兒的命。但女兒家的命,如懸絲,絲下麵如果結著情怨,隻會越吊越細。終有一天,這根線猛然就繃斷了,劉小姐撒手西去。臨終前幾日,她在手帕上咳了幾口血,讓貼身丫環收好,在她死後想辦法送給銅耀爹。這丫環倒也不負所托,非但把手帕送到,而且將前因後果也明明白白地跟銅耀爹說了。起初以為劉小姐隻是偶然春情發動,鬧過一陣後也就會把他忘了,沒想到這富貴人家的小姐卻是個專情之人,竟至於為他喪了命,銅耀爹頓時惱得用頭猛撞牆,把額角都撞破了,血像紅蚯蚓般爬在他的臉上。見他如此,丫環倒也替死去的小姐感到欣慰,拋下一句,小姐葬在喜鵲坡上,你要真有良心,就去看看她,然後轉身離去。


    當天傍晚,銅耀爹攥著劉小姐送她的手帕,翻過牛背嶺,來到了喜鵲坡。仿佛是劉小姐在指引他一樣,銅耀爹沒費什麽工夫就找到了那座新墳。在墳前他守了一夜,也想了一夜的心事。銅耀爹心氣很高,雖然村裏有不少女子明裏暗裏都向他表示過愛慕之意,但他並不放在眼裏的,一心要找個才貌出眾的女子做婆娘。然而北坪鄉的乖態妹子,要麽被地主老財收去做了姨太太,要麽就想辦法嫁到鎮上甚至是縣城裏去了。銅耀爹人才雖好,但袋裏無錢,跟那些狐眉狐眼的妹子對對山歌可以,但真要想把人家娶回來,對方的父母就一萬個不答應。那些妹子雖然也對他有情,但敵不過父母反對,同時也禁不住富貴生活的誘惑,最後總是哭哭啼啼地別他而去。而劉小姐是富貴人家出身,卻居然甘心為他而死。這份情義,是平常隻有戲文中才看得到的,自己卻無福消受。越想越傷心,銅耀爹禁不住在墳前大哭起來。哭聲曲曲折折地飄到山腳下,在暗夜中聽來,也辨不出是男是女。劉家村的人以為劉小姐怨氣太重,陰魂在夜間跑出來遊蕩哭泣。生怕她哭到自己屋門前來,許多人都不自禁地縮到被子裏去,把耳朵緊緊掩住。


    也許從這一夜起,銅耀爹就有了終生不娶的念頭。他再也沒跟年輕女子對過山歌,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打獵上。本來他就是吃這行飯的一把好手——放銃、下套、製藥箭、挖陷阱,樣樣都在行。現在更是入了魔,成天都在深山老林裏轉悠。那時山裏還有老虎,在夜間時常能聽見虎吼,“昂”的一聲,山鳴穀應。有的獵人進了深山後,就再不見回來,那多半是被老虎吃掉了。為了有個照應,至少是死後有個給家裏報信的,很多獵人進深山都是結伴而行。銅耀爹原來也願意跟人打隊,現在卻獨來獨往,甚至敢一個人在山裏過夜。有時一天一夜沒見銅耀爹人影,大家都以為是餵了老虎,他卻扛著隻麂子或者大狐狸回來了。麂子腿長善跑,警覺性又高,往往獵人銃還沒舉起,它就像一陣風似的掠過林間,轉眼就看不到影子。狐狸更是精靈,有些大狐狸年長日久,還修煉成了倒銃法——獵人對它扣下扳機,火藥鐵砂卻是往後噴射,導致銃毀人傷,有的還會被自己當場打死。銅耀爹卻專門跟這些難纏的傢夥過不去,那些輕易就能打到手的東西,像野雞野兔之流,他根本不屑於舉銃。同行都誇獎他本事越來越高強,銅耀爹隻是一笑,並不多說什麽。跟銅順爹一樣,他也喜歡笑,但那種笑帶著三分傲氣,不容易使人親近。沒有誰反感銅耀爹的高傲——在大家眼裏,他本就是人中的嶽雲,獸中的錦豹,理應高傲一些,太謙和了反而讓人接受不了——倒是對他越來越敬畏了。大家發現銅耀爹的眼睛比過去更加明亮、銳利,給人的感覺像是一頭豹子,或者是一隻鷹,有人還看到過他的眼睛在夜裏發光。有人就猜測,銅耀爹怕是成了上峒梅山。


    這句話一經拋出,馬上就四濺開來,誰聽了誰信。北坪鄉的五六個獵戶特意為此事湊在一起,商議了許久,最後提了二十斤米酒,兩腿岩羊肉,一個野豬頭,開進霍家村,上門恭賀銅耀爹得道落峒,成為了活梅山。對於此說,銅耀爹既沒承認,也不否定,隻是劈開野豬頭,切爛岩羊肉,從罈子裏挖出半碗剁辣椒,做一鍋炒了,和眾獵戶圍在火塘邊大碗灌酒,大塊吃肉。喝到半醺處,銅耀爹說,明日午時,滴水嶺上有一群野豬過路,你們可以去打埋伏,到時送我一個豬頭,兩腿豬肉。眾獵戶連忙應下,你看我,我看你,都目露欣喜之色。第二天午時剛過,銅耀爹正在屋簷下磨刀,眾獵戶用木棍扛著隻兩百多斤的野豬進了村,向銅耀爹報喜說打到了六頭野豬,這頭整豬是孝敬給他的。銅耀爹揮揮手,說,我講了的,隻要一個豬頭,兩腿肉,多了我不拿。


    以為他講客氣話,有個嘴巴滑溜的獵戶說,銅耀哥,你雖然沒動手,但沒你指點,我們隻怕連根豬毛也吃不到。你得頭整豬,誰都沒話講。


    瞪了他一眼,銅耀爹說,我講拿好多就是好多,多拿一錢肉,扶大王也會怪我貪。


    扶大王就是扶燕山,是上峒梅山的祖師爺。眾獵戶一聽,便不敢再勸,砍下豬頭,剁下兩條豬後腿,剩下的肉他們也不帶回,而是分給了霍家村的人,以表示對銅耀爹的敬意和感激。此後周圍的獵戶時常上門請銅耀爹指點應何時上山,去何地打獵。如果這個獵戶近來打到過大貨如野豬麂子,銅耀爹就會說,你這陣子殺過頭了,該歇歇手了。如果是手氣不好,老是打到些小貨如野兔野雞,銅耀爹就會欣然指點,而且從不落空。至於銅耀爹自己,每個月隻打一到兩件大貨,如果獵到紅毛大狐狸,把皮賣掉,至少可得五塊大洋,那更是兩三個月不用摸銃。他父母早亡,隻有一個哥哥,兩人早分了家。守著間土磚屋,他是一人吃飽,全家不愁。也從不積財的,有錢就買肉買酒。一個人喝酒未免無聊,等閑之輩銅耀爹又不肯喊,霍家村隻有銅發爹和銅順爹他看得起,遂經常把他們拉來作陪。銅發爹性格孤冷,不願跟人打交道,隻有銅耀爹喊得他動;銅順爹則是自幼失恃,在心裏把銅耀爹當成了哥哥,隨喊隨到。有時喝得大醉,三個人就擠在地鋪上睡覺,日子久了,感情竟比親兄弟還要好。村裏人見他們抱成了團,在他們麵前愈加小心,因為得罪了其中的一個,就是同時得罪了三個梅山,就連霍銅福那樣有錢有勢的人也會吃不消。那個在溪邊跟銅順爹爭釣魚地盤的人,第二天上山摘板栗,大白天竟然倒起了路,被困了整整一天一夜,差點被狼咬死。大家都說,這是銅耀爹為兄弟報仇,念了迷山咒。幸好那傢夥沒有動手打人,不然他肯定出不了山的。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梅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馬笑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馬笑泉並收藏梅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