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先鋒報》攤開放在桌上,我早就從尾到頭讀過一遍,這是我早上的習慣。報上高調地宣布氣溫已經高達華氏九十六度,又有工人不幸中暑死掉。這些事都漸漸毀掉我對七月的好感,但我可不能讓心情變差,今天絕對不行。


    我有預感,梅西?安德希爾就快走進酒吧了。她有四天沒來了,根據我們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四天已經破了紀錄,我需要跟她聊一聊——起碼得鼓起勇氣試試看。最近我打定了主意,不能再讓喜歡她這件事變成我的阻力。


    尼克酒窖的擺設跟一般酒吧沒兩樣,而我就是喜歡它這種典型酒吧的樣子:長長的吧檯,寬到可以容納得下放生蠔的白躐淺盤,還有許許多多啤酒杯、威士忌酒杯和琴酒杯。裏頭暗得像洞穴,有一半都在地麵下。但像這樣的早晨,陽光斜射進來,滿室金光耀眼,根本不需要點煤油燈——那種煤油燈外麵包了一層黃色紙,會在灰泥牆上留下淡淡煙痕。室內陳設簡單,隻有一排靠牆擺放的長椅雅座,想要的話也可以拉上掛簾與外隔絕,不過從來沒人這麽做過。尼克酒窖不是個交換秘密的地方,這個場子是給在交易所上了十二小時班的硬漢發發酒瘋、高談闊論用的,而我隻負責在一旁聽他們說。


    我站在吧檯前,倒一加侖威士忌給一個我從沒看過的紅毛小鬼。東河河岸到處是走路東倒西歪、想趕快擺脫航海腿1的外國佬。尼克酒窖位在新街上,離河邊很近。紅毛小鬼歪著頭、兩隻小爪子巴在香柏吧檯上。站的樣子像隻麻雀,身高不像隻有八歲,膽怯的樣子又不像已有十歲。像小鳥般的身軀輕盈,兩眼晶亮亮地捜尋著免錢的麵包屑。


    1sea legs:本是指在搖晃船上,仍能平穩行走的人,但這種能力到了陸地就會變成一種怪異的走路姿態。


    “幫你爸媽買的嗎?”我往圍裙上抹抹手,把陶土罐的瓶蓋塞好。


    “給爸的。”他鍵聳肩。


    “總共二十八分錢。”


    他從口袋挖出一大把各色零錢。


    “兩先令等於二十五分,我拿走兩先令,謝謝光臨。我叫提摩西?懷德,不會少給酒,也不會加水稀釋。”


    “謝些。”他說,伸手去拿罐子。


    我看到他破爛襯衫的腋下部分,有深色的糖蜜痕跡,那是他之前碰過高高的糖蜜木桶留下的痕跡。也就是說,這位小客人是個偷糖賊。有意思。


    我習慣觀察人的各種小細節,這是酒館老闆的特長。要是分辨不出來自愛爾蘭斯立果碼頭走私糖蜜的小賊,和來買酒的當地市議員兒子有何不同,我就是個差勁的酒保。更何況眼明手快的酒保賺的錢也比較多。我把賺到手的每分錢都存下來,為的就是一件重要到難以形容有多重要的事。


    “如果我是你,我會換個工作。”


    麻雀小子黑亮黑一黨的眼睛眯成細縫。


    “我是指糖蜜買賣,”我說,“貨不是你的,當地人會生氣。”


    男孩抬起一邊手肘,慌了起來。


    “我猜你有枝長柄木勺,趁老闆找錢時偷偷從桶子裏撈一把?這樣吧,戒了糖蜜,去找報童談談,他們的薪水還不錯。等賣糖的老闆學聰明了,你可要小心點,別皮癢去討打!”


    男孩抽筋似地把頭一點,抓了結層水珠的酒罐夾在胳膊底下,一溜煙跑走。我不由覺得自己真是聰明伶俐,又懂得敦親睦鄰。


    “勸這些傢夥是白費力氣,”赫斯迪說,他坐在吧檯另一頭,啜著早上的一杯琴酒。


    “那小子溺死在半路還好些。”


    赫斯迪是土生土長的倫敦人,不太信共和政體那一套。他有張長而下垂的馬臉,因為長期接觸製造煙火所需的硫磺,兩頰有點泛黃。


    赫斯迪的工作就是製造煙火,整天關在閣樓,幫尼布羅花園劇院預備精彩的爆破場麵。這傢夥才不在乎小孩的死活。我是不介意,這種直來直往的個性我欣賞。赫斯迪也不在乎愛爾蘭入的死活,不過這種想法倒很常見。


    我隻覺得,怪愛爾蘭人老愛搶最卑微、最低賤的工作並不公平,畢竟他們也隻找得到最卑微、最低賤的工作。不過呢,公平也不是咱們這城市最看重的東西。況且,這年頭很多工作都被早來一步的愛爾蘭人搶走了,最卑微、最低賤的工作也愈來愈雖找了。


    “看過《先鋒報》了沒有?”我耐著性子問。


    “一月以來就進了四萬移民,你要他們都加入扒手大隊嗎?勸勸他們隻是基本常識。對我來說,用賺的比偷的快,可是用偷的自然是比等著挨餓快。”


    “笨蛋才這麽做,”赫斯迪嗤之以鼻,伸手去撥一撥一束束灰稻草似的頭髮。


    “你看過報了是嗎?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快要內戰了。我聽倫敦那邊的人說,他們的馬鈴薯都爛了。你聽說了嗎?爛了,枯萎了,跟古埃及的瘟疫一樣。不過沒人覺得意外。我絕不會跟那種活該遭天譴的民族牽扯不淸。”


    我眨眨眼。不過,他們能看到的活生生天主教徒,就隻有各式各樣的愛爾蘭人。這些客人在其他方麵都很理智、淸醒(雖然外表看不出來〕,卻常常出現這種對話:神父對新來的修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強姦她們,執行得最徹底的神父才能晉升,體製就是如此——甚至要等到第一次強暴修女之後,他們才會正式成為神父。怎麽,提姆,我以為你知道教宗就是吃那些打掉的胎兒過活的,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嗎?我說怎麽可能。這事沒有人不知道。我說啊,光讓愛爾蘭人占據多餘的空間都是一種浪費。他們為了儀式召來惡魔可怎麽辦?家裏的掌上明珠不危險嗎?很多人都認為天主教是墮落腐敗的蕋督教,受撒旦控製,如果任其擴散,基督復臨的可能性就會像螞蟻一樣被碾平。我懶得理這種胡言亂語,原因有二:第一、笨蛋是會緊抱著他們自認的事實死也不放;第二、講到這個話題我就肩膀痠痛。不過,我是不太可能去改變他們的想法,美國人自從一七九八年通過客籍法和鎮壓叛亂法之後,就一直對外國人抱持著這種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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