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秋玲對此時在“貓的天空之城”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厭惡小提琴的小提琴天才此時正經曆著一場痛苦的家庭暴力,這種暴力並非是身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她的母親已經有整整兩天沒有吃過東西了,這位中年人正以絕食抗議女兒對練習的逃避。


    事情還要從暑假的時候說起,那是七月底的時候,秋玲沿著熟悉的道路踩著腳踏車前往城北的琴行。從家到琴行差不多有五公裏,徒步要一個小時,騎腳踏車則用不了多久。她一如往常地在途中的自動售貨機買了罐裝咖啡,小歇片刻,然後循著河畔前行一段路,拐過咖啡色寫字樓旁的巷道,琴行便出現在正前方。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應該是這樣的計劃。


    但拐進巷道之後,她不禁愣在當場。


    有個穿著灰色低領毛衣和栗色短褲的女生蹲在巷口陽光剛好照不到的陰影裏,懷裏抱著一把看起來不是很名貴但卻保存得極好的小提琴,琴弓掉在身下的水泥地上,豆大的淚珠啪塔啪塔地從她小小的臉上滾落。


    她看起來比自己小兩歲的樣子,身體還未張開,她哭得很傷心,以至於不隻是肩膀,整個身體都在一顫一顫的。秋玲騎著車站在另一邊的巷口,都能清楚地聽到她的抽泣聲。


    她看著那個淚如雨下的女生好一陣子,直到後麵傳來汽車的喇叭聲才意識到時間的流逝。她跳下車,推著車頭拐到一邊靠牆的地方避讓,一輛白色的轎車冰冷地從她身邊開了過去,沒有對哭泣的女孩多看哪怕一眼。


    看了一眼時間,距離上課還有十五分鍾,在這耽擱一會兒也來得及。事實上,秋玲巴不得能夠有什麽理由能讓自己逃掉這節練習課。平時在學校的時候還能用上課、測驗、社團活動來逃掉一些工作日的練習課,但周末休息日的練習課卻鮮有這樣合適的理由。


    猶豫了幾秒,秋玲推著腳踏車朝女生的方向慢慢地走了過去。


    “嗯……打擾一下……”


    “啊,不好……意思……是擋到你的路了嗎……咳咳……”


    突然受到關注的女生似乎被驚嚇到了,強行止住了抽泣,不過淚水和鼻涕不是那麽容易止住的。所以秋玲就眼睜睜地看著女生低著頭,不斷地用力吸著鼻子,但因為手抱著小提琴而騰不出來擦眼睛,於是眼淚就一顆一顆地落在她手背上,砸出小小的水花。、


    她似乎想要站起來,是要給自己讓路嗎?


    “對不起,我馬上就走……”


    秋玲連忙製止了她:


    “不是,我是看到你哭才過來的,是發生什麽事了嗎?你看起來很傷心……”


    “是小提琴……我拉得太糟糕了。”女生在秋玲的攙扶下站了起來,擦幹了眼淚,眼睛紅紅的腫腫的,這讓她的臉看起來更小了,像是一隻瘦巴巴的貓,“我的老師說我根本就不該繼續下去了,這樣的水平想要去競爭去省裏比賽的名額,簡直是浪費時間……”


    “這老師怎麽說話這麽刻薄……”秋玲輕輕罵了一句,“你在哪裏上課呀,我去幫你找他理論,怎麽能對自己的學生說這樣的話呢?”


    “沒事,不用了。”女生輕輕地搖搖頭,“她是很出名的演奏家,也是我們這裏最好的小提琴老師了,對學生的要求一直很高,因為手裏有著全市唯二可以免初賽參加全省大賽的推薦名額,所以一直是別人求著她上課,所以……天賦不夠的學生她根本就不教,暑假開始後我雖然每天練習八九個小時,但是還是沒有什麽進步……”


    “可能……我真的該放棄吧……就像她說得那樣,繼續練下去也隻是浪費時間而已。”她抬起頭看著秋玲,看到了她身後的小提琴盒,“姐姐你也是學小提琴的嗎?”


    “啊,是,不過我學得不好。”秋玲像是有些害羞般調整了一下肩上的掛帶,把琴盒藏到了背後,女生看不到的地方,“也不像你一樣,每天練習那麽久。我不是很喜歡小提琴。”


    “原來是這樣,不喜歡的話確實很難堅持下去,畢竟長時間的練習是非常枯燥的。”


    “所以……”秋玲用一種複雜的眼神注視著麵前的女生,“你是真的很喜歡小提琴吧?”


    “那當然啦,我從小就夢想成為一名小提琴演奏家。”女生說到這裏的時候閃過一抹淡淡的笑容,眼裏也有了光,但那光芒和笑容就像是天空中一閃而過的流星,眨眼之間就從她臉上消逝了,“所以我每天都很努力地練習,上課的費用很高,家裏負擔很重,但是我爸媽也一直支持著我,可是現在……”


    說著說著,女生的眼淚又滾落下來。


    “她說我沒有天賦,說我就算每天練習十個小時也比不上那個每天隻練習一個小時還經常逃課的姐姐,說我應該在幾年前就放棄的。我知道她說的都是事實,我也知道我比不過那個天才姐姐,我不嫉妒她,一點也不……”


    眼淚一顆一顆地落在地上,就像是一顆顆石頭敲著秋玲的胸口。


    “這次的考核我排在第三,剛好拿不到省賽複賽的名額……沒有省賽的成績就沒有中考加分,以我的成績,根本就不可能以音樂特長生的身份去市裏的重點高中,隻能去普通高中……不,連普通高中也不一定能……以後也不會有機會再繼續學琴了。我除了琴什麽都不會,我為了學琴已經什麽都放棄了……我不知道我以後還能做什麽……我真的很喜歡小提琴……”


    秋玲感覺自己的臉在發燙,一種複雜的、酸澀的感覺從胸口湧上來,漫過嗓子眼,一點一點地往腦袋裏鑽。女生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刀,不斷地插在她的心上。


    她知道那個刻薄又嚴苛的老師是誰,她也知道那個有天賦卻每天隻練習一個小時還經常逃課的學生是誰。那個以嚴厲嚴格著稱的女人對她給予了據她自己說是“前所未有的寬容”。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她都覺得眼前這個勤奮努力的女孩比自己更值得這個省賽名額。


    但同樣的,其實她也站在命運的十字路口上,這其實也是她自己最後一次省賽機會了。


    如果錯過,那她也將喪失爭取高考額外加分的機會,那父母這麽多年的投入也會隨之打了水漂,而對自己寄予厚望的老師也肯定會大發雷霆。


    秋玲感覺自己就像是抱著一個冰塊泡在很燙的熱水裏,手和胸口被凍得很痛,可是又不敢放開手讓冰塊溜走。


    秋玲不記得自己當時是在什麽樣的精神狀態下推著車走出了巷口,隻記得身後還隱隱約約地傳來女生的哭聲,隻記得走出巷口是刺眼的陽光和尖銳的喇叭聲,和順著右手臂快速蔓延過來的劇痛……


    身體飛起來的那一刻,秋玲心裏忽然有了一種解脫的感覺,命運在她不知道該如何選擇的時候幫她做出了選擇。


    右手肘關節骨折,休養三個月。


    理所當然地,她錯過了省賽,而那個傷心欲絕的小妹妹,也隨之獲得了那個本不屬於她的名額。也自然而然地,她的老師大發雷霆,而她的父母也失望至極。


    時間倒回現在,她的手已經在一個月前徹底康複,她的老師和父母也再一次催促她恢複小提琴的練習,理由是明年春天還有一次國際比賽,如果能在那個賽場上獲得不錯的成績,那之前的錯過一下子就變得無所謂了。


    但秋玲對小提琴的抵觸情緒比之前更甚了,因為她覺得自己是在占用別人的人生。


    因為那點加分,花費大量的金錢和精力去學一個自己完全不喜歡的東西,去毀滅了那些真正懷有夢想的人的希望。


    原來我一直在做這樣的事。


    她覺得惡心。


    所以當車禍發生後的那段時間,她是很輕鬆開心的,因為自己既不用練琴,也把那個名額讓給了真正有需要的人。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那個在她麵前哭成淚人的那個女孩,最後還是沒能實現自己卑微的夢想。


    當然,這是後話了。


    六月,是我們的離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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