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還不到五點。


    天還沒亮,這個時間就算到了學校也進不去,躺下想再睡著也不可能,不如去江邊轉轉,去鞋櫃換好鞋出來,迎麵而來一陣濕漉漉的寒風,顧淵把脖子往衣領裏縮了縮,陰冷的天氣,沒有手套隻好搓搓手放進口袋裏。


    暮色未散,街道上沒什麽行人,大概是還沉浸在夢鄉中沒有醒來。去年這個時候顧淵每天也能睡得很好,也就是和齊羽他們忙著排練課本劇,雖然忙忙碌碌但卻沒什麽煩惱,今年就完全不一樣,一點也不忙碌,但十分煩惱。


    等高三過了就好了,顧淵想著朝前走。


    昨夜下了雨,浸透了的土路很滑,不能橫穿減少路程,怕滑倒跌進看不見的溝裏,顧淵繞著附近的小路走,在穿過了一片枝葉稀疏的樹林之後,走到了那塊熟悉的大石頭附近。光禿禿的巨石鑲嵌在山壁邊緣。這塊石頭從第一次被他發現的時候起就沒有改變過,不論他們的生活如何變化,都始終保持著最初遇見時的模樣。


    在石頭上坐了一會兒,天邊漸漸地亮了起來,好像誰在淡青色的天畔抹上了一層粉紅色,在粉紅色色的雲片被衝開了,天空頓時開展起來。一輪朱紅色的太陽接著從天際慢慢地爬上來,霎時間霞光滿天,就在這個時候上方枝葉間積攢了一夜的露水失去了平衡,落了下來,打濕了他的頭發。


    顧淵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然後嘴角那抹笑意慢慢消散,眼神失去了光澤。他忽然想起了幾年前的那個清晨,也是他一個人坐在這裏看著太陽慢慢升起,品嚐著未曾體驗過的孤獨。即使已經過去了這麽久,對那個人不會再有別的情感波瀾,可是……


    回想起那一天的某些片段,還是會覺得很傷感。


    每次想起和陸思瑤決裂的那天都覺得記憶一片混亂,一切發生的實在太快,在短短的十幾分鍾裏發生了太多的故事,因此每次隻要試圖靠近那些碎片就會頭疼得很厲害,所以他一直避免去會想有關那天的東西,時下觸景生情,一些平時抓握不到的碎片竟然自己慢慢地湧現了出來。


    初三模擬考試的成績不算很理想,被班主任也是年級主任教育過後從辦公室裏出來的顧淵有點沮喪。由於已經放學有一會兒了,東陽中學的校園裏看不到幾個人,***室的路上他看到了正在籃球場上收拾東西的葉鈞,背著書包出來的時候發現他沒像是往常一樣走前門,而是往後門去了。


    心裏覺得奇怪,加上沒看到陸思瑤的身影,顧淵便快步下樓跟了上去,結果出了校門左右轉了兩圈沒找到葉鈞,反而聽到路邊的小巷子裏有人在說話,靠過去一看發現竟然是兩個混混把一個穿著東陽校服的女生堵在死胡同裏,女生縮在巷子的最裏麵不安地蹲在地上,當時也沒有想太多,腦子一熱,橫下心邁開腿就衝了上去。….


    「沒事了,你先走吧。」


    「……嗯……」


    雖然距離很近,但是女生一直低著頭加上巷子裏很暗,暮色裏顧淵並沒有看清她的臉。


    「他們朝東邊跑了,你往西走,他們就算想追也追不上。」顧淵的右手抓著一段美工刀的刀片,手心裏的傷口浸著血,「我在這裏等會兒,如果他們回來,還能幫你攔一下。」


    結果話音剛落葉鈞就從另一個方向跑來了,身後還跟著另一個男生,看到他站在那個女生跟前二話沒說對著他的臉上來就是一拳,嚇得那個女生拔腿就跑。平白無故挨了一頓打,加上與葉鈞積怨已久,心情本就不好的顧淵瞬間就被點燃了火藥桶,他冷哼了一聲,猛地掄起胳膊,「啪」地一聲同樣是一拳打在了葉鈞的鼻子上,與此同時手裏的刀片滑了出來,在手心裏拉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手心裏的血順著指縫滲出來,在葉鈞的臉上留下了一個殷紅的印記。


    恰到好處出現在兩人中間的陸思瑤,毫不猶豫地站在了葉鈞那邊,沒有問清前因後果,而是直接把所有的過錯歸咎到了他的身上。


    眼前又浮現出葉鈞輕蔑嘲諷的笑,冰冷的感覺從心底最深處湧起,徹骨的寒冷,深入了生命最內裏之處。無論何時憶起,都好像墜入無盡的深海,幾近窒息。


    再次坐在江邊一個人看日出的顧淵,沉入回憶,手腳失去了力氣。


    直到有人拍拍他的肩膀將他拉回現實。


    「你怎麽在這裏。」耳邊傳來熟悉柔軟的聲音。


    是不用回答的疑問句口氣。


    顧淵緩慢地回頭,看到一個裹在羽絨服裏出現在身邊的陸思瑤。


    男生整個了無生氣的模樣,讓女生遲疑了幾秒。


    「那種臉色還以為你被告知得了不治之症。」沿著小徑出來,往公園門口走的路上,女生如是說。「結果隻是因為沒睡好所以蒼白,」


    「不然也不會這麽早到這裏來看日出,最近被折騰得實在難受,痛苦的又不是你,你怎麽會明白。」顧淵抿了抿嘴,「所以你呢?你怎麽會在這裏?」


    聯想到昨天晚上的電話,大半夜還獨自一人在外麵的女生今天清晨又出現在公園,顯然也沒能睡個好覺,所以陸思瑤的回答完全在預料之中。


    「睡不著,去學校又太早,就出來轉轉,想著雨過天晴看看日出,結果就碰到了你。」


    女生撇了一眼情緒還有點低落的男生,「痛苦的事已經經曆過了,為什麽還要去尋求對疼痛感的共識。痛不痛,有多痛,這種事其他人明不明白一點也不重要。」


    一字一句全落定在心間。


    顧淵驚訝地轉過頭,望著女生的側臉。


    而陸思瑤繼續看著前方天空中退散殆盡的夜色,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


    心裏一瞬間閃過很多想說的話,但話出口時卻變成了:「你昨天晚上去哪兒了?」….


    「去了趟醫院。」


    頭撇過一些,視線落在女生的身上,臉色紅潤,氣息綿長。


    「醫院?」


    「嗯。」


    「你生病了?」


    女生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隻是聳聳肩。


    從她的神色裏,顧淵想大概就是沒有了。


    「沒有生病,那麽晚一個人跑到醫院去幹嘛?」顧淵的語氣裏完全沒有同情的意思,「沒事不要跑到醫院去,就算不會感染病菌,沾染上那些幽怨哀傷的氣息,也會變得不幸。」


    「胡思亂想。」沒想到女生竟然點了點頭,嘴角一抹淺淺的笑意,「不過以後會少去的。」


    公交上人雖不如高峰期,但座位也被坐得滿滿,兩人之間保持著微妙的距離,巴士駛入隧道,空氣摩擦著玻璃發出嘶嘶的聲音,電視屏裏播放著廣告的聲音,車廂內乘客接電話的聲音閑聊的聲音,一起灌入耳膜裏的還有對方平穩呼吸的聲音,有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昨天去醫院幹什麽?」感覺這樣麵對麵站著一句話不說實在太尷尬,顧淵還是率先打破了沉默。


    「去看了一個人。」


    「看人?」這個回答是顧淵完全沒有想到的,「誰?」


    「昨天說了不會告訴你的。」


    「不會是葉鈞吧?」顧淵隨口說了個看起來不太可能的名字,腦子裏還在糾結剛才的事,話語脫口而出,才覺得不妥,而且以自己的身份立場更是不該在此時此刻提起這個名字……顧淵的腦海裏浮現出幾年前陸思瑤擋在自己和葉鈞中間時的冷酷表情。


    小心


    翼翼地看了眼女生,沒有起伏的神色,想必沒有在意,顧淵鬆了口氣。


    沒想到過了大概十秒,女生的回答再次出乎了他的預料。


    「是的,就是葉鈞。」


    「嗯……誒?怎……怎麽會?」


    「已經有段時間了。我知道以後覺得應該去看他一次,不過也就隻有一次了。」


    顧淵還有些懵。


    「等等,這……」


    「別問了,和你早就沒有關係了,和我現在也沒有關係了。」


    公交在站台旁停了下來,廣播裏播報著到達xx站的聲音。


    車上客流變動,隻有這一小塊陷入靜止的氛圍。


    兩人就這麽對視著,陷入了沉默。顧淵奇怪地看著陸思瑤,視線相遇時女生下意識地避開,眸子裏流露著片刻迷茫,似乎也驚訝於自己剛才說出口的話,輕輕地咬著唇。


    「我先走了。」


    就像是為了逃開什麽似的,陸思瑤忽然轉身,在車門關閉前的最後一秒跑下了車。


    顧淵瞪大眼睛望著車窗外的她,彌漫著霧氣的瞳孔深不見底,很淺也很深。


    巴士重新啟動,有陰影覆蓋過來,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婆婆視線緩慢地在車廂內看了一眼,然後顫顫巍巍地伸手抓住了旁邊的扶手,顧淵向後退了一步,給婆婆讓出行走的空間,等他重新找到位置站定,窗外已經看不到陸思瑤了。


    右手心被自己的指甲摳得有點疼,似乎是那些已經愈合的傷口在隱隱作痛。


    以為自己已經變得不同了,實際上完全沒有。


    三年的時光,自己並沒有成長為堅強勇敢的模樣,小氣,非常非常小氣,記著仇緊緊咬著過去不放的自己,口是心非的自己……


    在這一刻,全部清晰地***在自己眼前。


    差勁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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