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名為“蜉蝣目”的古翅次綱昆蟲,壽命大約是二十四小時。


    在短暫的一天中迅速完成蛻變、生長、成熟、衰老的生命過程直至走向死亡,快得讓人措手不及。柳峰站在這座城市市區深夜的街頭,望著眼前的萬紫千紅,幾乎是莫名其妙地,聯想到了這種生物。


    外麵在下雨,很小,屋簷下聽不見雨聲但能覺察出雨水的潮濕氣味。來往的地鐵不時帶來或帶走疏疏落落的幾個路人,他們大多行色匆匆,衣角或是袖口印著疲憊的褶皺。柳峰提著包倚在屋簷下的立柱旁,頭頂上明晃晃的燈光照得人昏昏欲睡。隻有躺在不遠處長椅上的流浪者偶爾向他投來緘默的目光。


    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是午夜十二點零一分,電池欄已經變成顯示電量微弱的紅色。柳峰翻動了一下通話記錄,今天一共撥出去了四十七個電話,但一個有用的都沒有。準確來說,是這段時間的電話都毫無作用。


    不斷尋找理由來搪塞不安的心,但仔細想想,其實自己也已經慢慢接受了這個事實。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柳峰想。變得不再充滿希望,撥出電話的那一刻沒有了忐忑不安的心情,聽到對方聲音時候的雀躍也已消失殆盡。


    回想起剛知道情況時的第一個月,對尋求幫助的渴望多到幾乎滿溢,每天打一兩個小時的國際長途毫不心疼,但逐漸的,適應了不斷重複的失望過程之後,這股希望開始冷化、退卻。說著不同語言的醫生,檢查、診斷,最終都得出了相同的結論——這些事情堆積起來一點一點掏空了他的希望,和醫生的通話時間在漸漸縮短,其實就算不撥了也無所謂。情況已經無需多問,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到今天為止,已經整整四個月了。但卿思的情況卻一點都沒有好轉的跡象,盡管很不願意承認,女兒身上的活力在時間分秒流逝中不斷減少,幾乎像是蜉蝣一樣——柳峰艱難地發現——自己女兒的生命即將麵臨消亡。柳峰從未做錯什麽,但他卻阻止不了這生命之火的泯滅。


    在醫院樓下站了將近四十分鍾,淩晨一點的時候街上的燈火漸漸熄了,過去從不抽煙的柳峰一腳猜滅了煙頭上的餘盡,然後把它撿起來丟進了旁邊的垃圾桶裏。


    一直睡不著。


    柳卿思躺在床上,望著右手邊窗外明晃晃的月亮,纖細蒼白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手中信封的紋路,輕輕咬了咬沒有血色的唇。


    她拿起床頭櫃上的一本書,封麵上一輛車在山間的公路上行駛,車周邊的層巒疊嶂被夜色染成濃稠的深藍,呈現出緊緊相依的孤獨感,唯一的光亮是兩盞車燈。深夜的公路昏暗沉默,車平穩地向前行駛著,兩邊是造型詭異的欄杆,欄杆外是漆黑一片的山淵。


    她扭頭看向窗外,夜空裏為數不多的幾顆明亮簇新的星星就掛在天頂上,仿佛在試圖引誘她飛上天空。但城市的夜空被四麵八方匯聚又分散而來的燈光染得一團髒,倒是一輪奶油白的圓月無懼無畏地孤懸在天上,把周圍的一片雲暈染得有些燦然。


    耳朵裏傳來門把手轉動的聲音,病房的門被輕手輕腳地推開了一條縫,有光線零碎地泄進來,房間裏隻開了一盞昏黃的小夜燈,因此走廊上慘白的燈光即使隻溜進來一小撮也顯得十分紮眼,硬生生把地板上整塊的陰影切割得支離破碎。


    卿思眯著眼向門縫望去,看到了母親的身影,黑中泛黃的頭發挽著搭在右邊的肩上,用一根發圈隨隨便便地束著,看到她醒了,母親略帶惶恐地站在原地,深陷的眼窩像是被喚醒了,不再是那種渾濁的灰白,眼角的魚尾紋也在那一瞬間突顯。


    卿思一瞬間有些恍忽,記憶裏的媽媽好像不是這樣的,那個行動力爆表的女超人,好像突然間就失去了對抗時間的能力,而那把名為“歲月”的刻刀則盡情展示起了它的無情和冷漠。


    “媽——”


    少女泛灰的嘴唇微微開啟了些,母親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魚尾紋微微上翹,就跟女孩的嘴角一揚。


    “怎麽醒了?”


    母親關上門,借著夜燈昏黃的光線走到女生床邊,坐下,柔聲問。


    “沒有睡著過。”


    卿思搖搖頭,坐著沒有動。胸口又開始有一點疼,因此輕輕地咬住了下嘴唇。母親打開床邊櫃的抽屜翻出止疼藥和水遞給她,但她隻是輕輕推開。


    “一會兒就好了。”卿思垂著眼,說著說著眼淚幾乎快要掉下來,“今天本來組織了一場活動的……結果反而是身為組織者的我失約了,媽……我真的不想……不想離開……”


    媽媽安慰地伸出手臂將女兒擁進懷裏。這幾個月下來,卿思瘦了很多,她身上那件均碼的條紋t恤幾乎可以裝下兩個現在的她。


    “沒事的,我相信他們會理解你的,就算……你不告訴他們真正的理由。”


    可卿思隻是搖頭,聲音變得哽咽。


    “我怕他們討厭我……”


    母親不由得將她擁得更緊了些。


    “想吃點什麽嗎?今天下午到現在,都還沒有吃過什麽東西呢。”


    “不想吃。”


    “那早點休息吧,明天早上起來我們去你喜歡的那家麵館,然後……你還想回去嗎?學校,如果不回去的話,我現在就去跟這邊的醫生說。”


    在這家醫院的旁邊有一家非常受人青睞的麵食店,是卿思在身體沒有被查出問題之前比較偏愛的一家。“受人青睞”這個詞同時建立在“食物美味”“價格公道”以及“份量十足”的基礎上。店主是口音奇妙的外地人,因此雖然嘴上說個不停,但大部分時間裏沒有人能夠明白他在說什麽,不過這並不影響他製作食物的熱情。


    卿思最喜歡的是他家的海鮮麵,不過可能是因為從第一次到最後一次她也隻點過海鮮麵——如果是點了牛肉麵或是其他什麽的,大概也會覺得很喜歡,卿思對此確信不疑,隻可惜這家店不做菠蘿包,不然對它的“偏愛”就會上升為“摯愛”了。


    光是一種麵的美味就足以令人信服其他種類一定同樣誘人,那麽也就可以反推過來明白海鮮麵的吸引力。對海鮮麵的偏好使得就算是在學校裏吃泡麵也會不由自主地選擇相似的味道。


    “鮮蝦魚極麵。”


    腦海裏不禁浮現出顧淵坐在活動室裏把“鮮蝦魚板麵”念錯的場景。


    嘴角勾起小小的弧度,但卿思搖了搖頭。


    “那家店……還是不去了吧。”


    “不是說喜歡嗎?為什麽不想去了?”母親問。


    “是很喜歡……可他給的份量太多了。”


    “太多?”


    “是啊,以前都隻能勉強吃完,現在這樣肯定吃不完了。明明是點的最小份,可那個碗端上來的時候就好像在說‘咦?最小是什麽意思,我聽不懂哦~’,康慨得過分,這樣營業真的不會虧本嗎?”


    “可這也不能成為不想去的理由吧,份量太多?”


    “我不討厭,說了嘛,我很喜歡那家店。可就是因為喜歡,所以……不想再去了。”


    “為什麽?”母親不太理解。


    “因為會吃不完,那老板收拾桌子的時候看到剩在碗裏的麵,就會想‘唉,最小份都吃不完,一定是麵的味道不好,很難吃’,心情就會被影響,而心情被影響了,就會走神,走神了就會讓剩下的麵味道變得不好,麵味道不好了,顧客就會變少,然後惡性循環,長此以往,那家店會倒閉也說不定。”


    “你想太多啦,哪有那麽嚴重。”母親失笑,把女兒摟緊了些。


    “就有這麽嚴重。”


    “那我給你打包回來吧,這樣老板就不會發現我們沒能把麵吃完這件事。”


    “欸?”卿思歪著腦袋想了下,“好像可以誒。”


    “那,這次還是海鮮麵?”母親笑著問。


    “嗯……換一下吧,這次,想吃牛肉麵。”卿思抱住病床上的菠蘿抱枕,彎起眼睛露出期待的神色。


    抱著她,母親想起從前,卿思的老師曾向她抱怨過她的女兒有些過於冷漠。的確如此,卿思在大多時候都顯得疏離,仿佛與人的距離感與生俱來——對於不太熟悉的人來說,第一次見麵往往覺得她溫柔和善,但之後又會立即覺得這份溫柔和善更像是一層無形的壁障,這種感覺很明顯,因為她對大多事情都漠不關心。


    但她明白,卿思其實在本質上敏感又柔軟,並且在某些方麵有著固執的善良真誠,隻是這些特質隻會對很少的人表露。想要了解她接近她的人看起來很多,但真正了解她的人卻很少——甚至連有沒有都不知道。關於麵店老板心情的複雜聯想就是一個例子,因為害怕建立關係後可能的次生傷害結果,所以幹脆就放棄建立關係的可能。


    害怕失去,因此別無所求。


    “傻孩子。”母親歎了一口氣,摟緊了她,“別想太多。”


    “我還會好起來嗎?”


    ……


    ……


    ……


    “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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