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雙眼,眼皮還是沉甸甸的,翻了個身,才忽的記起來哪裏仿佛不太對,登時坐了起來。


    這幾日原就沒來得及好生休養,又連著放了三日血,兼之昨夜裏也沒能好好睡上一覺,繞是鐵打的身子,也不能任著折騰。


    是以我這猛一起身,便有了幾分眩暈感。我往後靠了靠,掃了一眼四周。該是真沒睡醒,昏昏沉沉地瞧見前頭有個人影,在案前立著,背對著我,身姿挺拔,手中執著筆,不知在寫畫什麽。


    這身影與大戰前那一日清早重疊在一處,像是我做了好長一場夢,夢裏黃沙埋骨,風卷旌旗動。


    我脫口而出,喚了一聲“賀盛”。


    前頭一聲脆響,那人側過臉來,一雙桃花眸裏沒什麽情緒,淡淡瞥了我一眼,將手上斷作兩截的筆隨意擱下,“你這筆不太結實,稍一用力便斷了。”


    我訕訕笑了一下,應和道:“天冷,筆杆脆一點也是尋常。”


    一見著太子我清醒不少,想起來昨夜裏的種種,詫異了片刻緣何我是在榻上的,這詫異又迅速被對他緣何這般冷淡的詫異衝淡下去。


    我向來被譽為心大的沒邊兒,之所以能覺出他冷淡來,也著實是因著…他前後反差未免太大了些。


    這個昨夜還一遍又一遍喚著我名字叫我別走的人,今早眉眼便冷的能結出冰霜來,都道是桃花眼溫柔多情,到了他這兒卻生生多了兩分戾氣。


    果真,像我小時候做噩夢大哥安慰我的一般,夢都是反的。


    我頭還暈著,他既擺出了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姿態,我也懶得費心湊上去。坐了這一陣子,這時才覺著渾身冰涼,便將被子往上扯了扯,把手縮了進去。


    他換了筆來,將案上那紙添了最後幾筆,折起來,走到我近前,“你拿這方子叫人去城裏抓幾副藥回來,其中幾味營中該是沒有的。”


    我挑挑眉,頗有幾分好奇,“殿下還通醫術?”


    他斂著眉目,聲音仍舊帶著清冷氣,“不通。小時候落過水,身上染了寒氣,喝這方子還算有幾分成效,喝多了便記下來了。”說著將藥方遞到了我眼前,“北疆本就極寒,你深夜清早手腳俱是冰涼,再拖下去,要落下病根的。”


    我這才反應過來,他竟是想叫我喝藥,立刻將手縮得更往裏一些,飛快搖了搖頭,“不要。”


    他將手往回收了一半,笑得有幾分勉強,“也罷。孤還是直接給賀盛,叫他看著你喝的好。”


    我頗錯愕地尋思著這同賀盛有什麽幹係,手倒是快了一步,把那方子搶了過來,“不必不必,我自個兒喝就成,他忙得很,這點小事還是不勞他費心了。”


    這話聽著冠冕堂皇的,實則是想著我若自個兒喝,還能偷工減料一番,若真叫賀盛天天看著,他已清楚我是個什麽德行,想蒙混過關還得費一番氣力。


    太子空著的手還停在半空中,極輕極輕地笑了一聲,“你倒是真為他著想。”不知怎的我聽出了些嘲諷的意味。他將那手慢慢收回袖中,而後轉身而去,掀開簾子那一刹,冷風灌進來,凍得我一哆嗦。


    他像是回頭看了一眼,但隻一瞬,簾子便被放了下來,將他同寒風一起隔絕在了外頭。


    我下了榻,將規規整整放在近旁的靴子穿上。穿完了才想起來,自己素來都是將靴子往外一蹬便了事,晨起時滿地找著靴子來穿,何時有脫靴好好放著的習慣了?


    再者...我昨夜裏縮在那板凳上睡過去的時候,該是穿著靴子的才對。想起那雙修長有力指節分明,且遲早有一日要接過傳國玉璽來的手,不免有幾分後怕夭壽。


    甫一下榻不免有幾分冷意,我披了件外裳,往案邊走了兩步,冷意卻更重了些。我回過頭,仔細數了數榻下的炭盆。


    足足四個。不知道的還當是在擺陰陽八卦陣。


    我咋咋舌,這鋪張浪費的手筆,一看便是出自太子之手。我營帳中向來至多隻放三盆炭的,分置在榻邊案旁――還是在頂頂隆冬的時候――既是在北疆,又是軍伍之中,哪有那麽多享受可言?何況如今臨近開春,炭該是短了的。


    隻是看在他將這些全然放在我身邊的份上,還是十分良心地沒打算告發他。


    至於藥方...我自然是要束之高閣,好生保存起來的。


    往後幾日太子殿下便再沒在我眼前出現過,賀盛仍是常來逛一圈的,自這一戰後,賀將軍對自己這個兒子十分欣慰,大事小事扔給他一堆,也不知他是怎能在百忙之中還得此閑暇的。


    北疆的天氣比太子的臉色還善變一些,不過區區幾日,便是春回大地,連胡楊樹都抽出了新綠來。


    開始有人奉命往我帳中送藥來,還貼心地備了蜜餞,每日辰時一碗,來人看著我喝了,將空碗收了才會告退,一連七日皆是如此。


    論如何在旁人眼皮子底下耍賴不喝藥的伎倆,我是熟能生巧,可每每看著那碗藥汁,我便想起那日清晨他的背影,孤寂得很,堵在我心頭梗得慌,不由得就含著蜜餞,乖覺喝空了。


    第七日賀盛過來的時候,捎了一封書信來。字跡清麗,有幾分簪花小楷婉然若樹,穆若清風的意味,卻又多了三分灑脫恣意――這般變著法兒誇讚的話自然不能是我嘴裏出的來的,是大哥一次無意見了賀家姊姊與我通的書信,感慨而道的。


    賀盛將信展開來,笑著說道:“好容易從她手上盼了一封家書來,拆的時候歡喜得很,比往常的足足多了兩倍,還以為是她終於也會心疼心疼兄長了。”他在信紙上比劃了一下,“沒成想,統共隻得了前三行字。剩下這些,全是寫給你的。”


    我接過來細細讀了一遍,無非是問道近況如何,傷勢打不打緊,又囑咐我佩上那平安符雲雲。可賀家姊姊文采斐然,即便是家長裏短的噓寒問暖,也能寫出風花雪月的漂亮來。


    我從衣襟裏將那平安符掏出來,眉眼彎了彎。自打回了北疆,每日裏我都是貼身帶著的。護國寺的東西果真還是靈驗,小小一枚祝禱平安的符咒,自我佩上後,連夢魘都幾近沒了。


    賀盛輕輕歎了一口氣,“當日她求這符,在護國寺足足抄了七七四十九本心經,住持才肯親手批下,而後又祝禱了七日,方才回府。我這妹妹素日裏對誰皆是淡淡的,可見你們是果真投緣。”


    我揶揄地看了他一眼,將那朱紅色繡工精致的平安符在他眼前晃了一圈,“我看你是嫉妒了罷?”


    他瞥我一眼,挑挑眉,“我嫉妒這個作甚?”,他頓了頓,眉眼垂了下去,沒再看我,“我高興還來不及。”


    他這話聽著像是肺腑之言,我暗自理了理他的邏輯。興許是我同賀家姊姊交好,又認作了姊姊,姊姊對我好,我也合該是要對她好的,而賀盛是她一向敬重的兄長,我自然也是要對賀盛好一些的。


    我啞然片刻,照這麽說,賀盛這廝,也能算作我兄長?


    賀盛許是瞧著我麵色怪異,不由扶了扶額,問了一聲“你又在想什麽?”


    我摸了摸鼻子,十分實誠地同他道:“我在想我們倆的輩分該怎麽排。”這話一出口,又覺著傻氣得很,他本就比我年長兩歲,這番邏輯推演下來也沒什麽問題,隻是我沒大沒小慣了,一時疏忽。


    他恨鐵不成鋼地看了我一眼,悶不做聲地一連喝了三盞茶。我觀他神色,想著他果然是覺著我這話傻氣。


    我忙挑起另一個話題,從冬去春來一路說到了太子身上。


    我隨口問道太子殿下最近是不是冗事纏身,已有近半月沒見著他人影了。


    賀盛的臉色也跟著冬去春來,有遮不住的愉悅,附和了一句:“太子殿下初來北疆,諸多事務要交由他裁定過目,必然更費心神些。”


    我了然地點點頭,想著他這般愉悅,怕是盼著如此太子殿下便可早日挑起北疆的重任,日後往一代明君的路上走得更深遠些。


    待到賀盛不得不回去處理軍務之時,我已給自己找了個堪稱完美的由頭。


    太子殿下如此日夜操勞,為的是北疆的百姓,我身為秦家人,北疆素來是責任的一部分,四舍五入,也便是為了我。


    是以送走了賀盛後,我便一路朝他營帳去了。


    我在門口踟躕了一陣子,可也沒踟躕多久,緣由是有親衛端著一瓦罐東西走了過來,見著我後腳步一頓,便想見禮。我忙攔住了他,將他手裏東西接過來,打起了簾子,走了進去。


    太子殿下果然正伏案處理著什麽,聽得有人進來,眼都沒抬,吩咐了一句“放在這兒罷。”


    我停下步子,委實沒能理解他的“這兒”是在哪兒。


    他抬頭望過來,神色有一瞬的怔愣,而後嘴角微微揚起,“你怎的過來了?”


    我掂量了掂量手中那瓦罐,不重,索性就先放在手上,“無甚,就是想著來問問殿下,我那藥什麽時候能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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