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力更生用完了一碗酥酪,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看著太子並不十分歡愉的臉色,決定破天荒的做一件好事。


    邊打算著邊心想,當今這世道,像我這般願意順水推舟促成一段將相王侯佳話,而後全身而退不求功名利祿的好人,委實難得。


    好容易挨到了午憩的時候,太子看著我歇下,轉身要走,我伸出手扯住他衣裳,神秘莫測道:“殿下申時過來一趟可好?”


    他腳步頓住,笑的極溫柔,眸中星光點點,應了一句好。


    我被他陡然放柔的聲線嚇得一激靈,心下不由得更加敬佩幾分,果真是一國儲君,我話至此,他便知曉我想做什麽。


    除了敬佩,更有幾分欣慰,看他這模樣,是真心想拉攏賀盛的。


    是以他甫一出去,我便寫了一張“申時於我帳中有要事相商”的小紙條,叫人送去給了賀盛。


    我眠了小半個時辰醒過來,見時辰還早,十分貼心地在爐上溫了一壺酒,備好了兩副杯盞,才出門將地方騰出來。


    於我想象中,此二人該是相見恨晚,惺惺相惜,把酒言歡,酒到酣時,沒準兒把子都拜了。千百年後,史書上濃墨重彩記著賢君良將,而我深埋功與名。


    我自然是沒瞧見,實際上,申時一到,賀盛推了身上冗事,掀開簾子走進我營帳中時,太子已負手立在裏頭,兩人對望了一眼,臉色俱是陰沉了下去。


    “你怎麽在這兒?”“殿下怎麽在這兒?”同時響起。


    雖說沒有把酒言歡的場麵,可好在我準備的那一壺佳釀是沒浪費的。也不知是誰挑了個頭,兩人在我營帳前空地上比試起來,太子持劍,賀盛持刀,打得盛大至極,兩人都諢忘了開頭說的“隻是討教,點到為止。”


    而這兩人一個剛曆苦戰,一個日夜兼程片刻也不敢耽擱地趕了好幾天路排兵布陣,皆是沒什麽翻上天去的氣力了。


    是以當太子的劍逼近賀盛的喉嚨,賀盛手中的刀對準了太子後心之時,兩人皆是收了勢,各退幾步,低喘起來。


    而後那一壺酒成了給這兩位順氣用的。


    他們兩人鬥毆的時候,我正在先前的主帳裏頭。自從父兄啟程,主帳便是盧伯在住。如今大戰剛過,沒騰出人手來收拾,裏頭的東西還是他在的時候一般。


    我是慣不愛收拾東西的,營帳裏頭基本都是兩個哥哥去找我的時候看不下去收拾兩把。可盧伯是個愛規整的,原本連胡子都要每日剃的幹幹淨淨,隻是守城時太忙亂,才疏忽了這些。


    案上還有一副攤開一半的地圖,隻寫了個開頭便被折起來放在一邊的家書,軍務冊子,雜亂扔著的兵法。


    我一一收拾整齊了,規矩放好,一麵做著,一麵同他絮絮叨叨。


    話說了一半,我十分自然地跟了一句,“盧伯你說呢”,半晌沒有回音,手上的動作才慢下來。


    他說他家在南方,是三月裏會煙雨蒙蒙的南方,他那比我小一歲的閨女,也跟煙雨似的,又柔婉又好看。


    他屍身是按著一品大將的規製送回鄉厚葬的,贈了諡號,妻子兒女皆有很好的安置。軍伍中人,能得此結局,本是算好的。


    可我心裏頭清楚,若不是為了救我,他本該是能錦衣還鄉,頤養天年,含飴弄孫,而不是孤零零躺在陰暗潮濕的泥土裏,死前都沒能再見上心心念念的女兒。


    我抹了一把眼睛,“盧伯你真是,什麽給我的念想都沒留下,我想找你說說話,還得跑南邊兒去。”


    主帳裏空蕩蕩的,隻有我一個人的聲音。那個笑著喚我“小兄弟”的聲音,終是再也不能響起來了。


    我朝南跪下,鄭重磕了三個頭,才退出來。


    傍晚傳了消息來,說是父兄同賀家先一步匯合了,馬上便到玉陽關。


    雖是奪得二城,可這其中太過曲折,是以並未安排大規模的慶功宴,隻私下裏各設了小宴,分了酒食下去,允將士們放縱一夜,一掃先前的陰霾。


    出城來迎的時候,我觀太子與賀盛臉色,我備的那壺酒烈得很,為的就是讓這兩位盡早酒後吐真言,如今看這二人皆是麵色紅潤,十分欣慰。


    父親一馬當先,下了馬後先向太子行了禮,便衝我過來,麵含擔憂,那架勢像是要在萬軍之前將我舉起來上下看看還是不是全須全尾的。


    幸而我左臂上的傷十分矚目,他的舉動本明顯是有這個衝動的,又怕動到我傷口,隻好作罷。


    我十分配合地在原地轉了個圈給他看,以證明自己並無大礙。


    這空裏兩個哥哥也走了上來,大哥還算矜持,二哥已然將我左手扯著上下動了動,慶幸地感歎了一聲“好在沒傷著筋骨。”


    此時底下還有數萬大軍,我頓感前兩日身先士卒為國捐軀的威風形象被擲了一地,趕忙趁他們再說話前搶先說道:“說來話長,回去說,回去說。”


    待父親將軍中安頓好,已是用晚膳的時候,太子十分有眼力見地先走了一步,是以便隻剩下了我和父兄。


    我邊用著膳邊同他們講了這些日子裏發生的事兒,當時覺著慘烈,真過去了再回頭看,也便淡然了些。隻是說到盧伯的時候,停下了手中動作,低下頭去,聲音仍不免帶著濕氣。


    父兄亦是緘默。盧伯資曆最長,是父親的左膀右臂,也是看著兩個哥哥長大的,早就如同親人一般。


    父親沉著聲音,“太子殿下安排的很好。明日我再交代一些下去,也算了了盧副將的心事。那耶律戰,我必叫他血債血償!”


    我舉起一杯酒,“還未敬過父兄凱旋。”


    父親舉杯飲盡,吩咐我道:“你傷未好,不能飲酒,換上茶水來罷。”


    我依言換了茶上來,大哥含笑說:“這杯便是我同你二哥敬你罷,守住玉陽關,小妹辛苦。”


    二哥跟著十分欣慰地說了一句:“是長大了。”


    我剛喝盡杯中茶水,便聽父親冷笑了一聲,“你這兩個好哥哥這幾日沒少犯諢。你二哥衝動行事便罷了,你大哥不看顧著點就罷了,還縱著他。若非我提前留了心,這兩人便領了兵徑直衝進胡人圈套,自個兒跳上砧板了。”


    我十分羞愧地摸了摸鼻子,心下清楚這是為著誰。


    這頓晚膳用的十分歡愉,不覺便是近一個時辰,想著父兄奔波勞累,應早些歇息,我便先一步告退。


    又在外頭溜達了一圈,看著天幕星垂,軍營中一堆一堆的篝火燃著,將士們喝的有些醉了,大聲唱著家鄉的歌謠,我駐足聽了好一陣兒,才往自個兒帳中走。


    我掀開簾子走進去,點起燭火來,一轉身被一個黑影嚇了一跳。


    太子坐在前頭,本是閉著眼小憩,見有燭火燃起來,便睜開雙眼,那雙桃花眸裏全是醉意。


    我秉著蠟燭退了出去,四處望了一圈,確認自己沒走錯地兒,才又進來。


    這一進去,便見他端正坐著,目光淩厲。我試探地喚了一聲“殿下?”,見他沒什麽反應,又向前,將蠟燭安置在他靠著的案上。


    他身上好大的酒氣,我不禁笑起來,這人醉成這副模樣,還不忘擺出架勢來。


    他這幅樣子叫人更想作弄,想著他如今該是喝斷片了,什麽也記不得,我伸手將他臉往兩邊扯了扯,又往中間按回去,如此循環往複,自得其樂。


    過了片刻我才意識到我在做什麽,登時輕輕抽了自己一耳光,莫不是叫他身上酒氣熏醉了?


    而我陡然這一抽手,他被往前一帶,滾到了地上。


    我怔怔看了他片刻,見他絲毫沒有要起來的意思,不由伸手按了按腦袋,而後認命地歎了一口氣,費了好大一番力氣將他扶起來。


    他如今這模樣,怕是坐不起來了,隻好將他扔到我榻上。


    我想著去給他要一碗醒酒湯來,剛轉身要走,便覺右手被他拉住。我掙了掙,不僅沒掙脫,還將他人往榻下扯了扯,小半個身子懸空。方才將他扶起來費的那番力氣我還記得清楚,慌忙將他推回去。


    “你不讓我去拿醒酒湯來,那你便醉著罷。”一隻手被他拉著,我隻好勉強用足尖將凳子夠過來,坐在他跟前。


    我想著先前聽得那些話本子裏,這時候他約莫是要喚兩聲“娘親”牽扯出一段宮中秘聞,或是說夢話牽扯出一段宮中秘聞,總之我全然是抱著一顆想聽宮中秘聞的心,才沒徑直將他這手剁了去。


    等了片刻,他呼吸卻逐漸平穩起來,我大失所望,用左手試著掰開他那隻手。誰料隻掰開了一半,他仿佛有所知覺,重新握了上來,這回還更緊了些。


    他口中果然喃喃著,我湊近了些,聽得他口口聲聲喚著“安北”。


    我錯愕了片刻,比照了一下自己同他的年紀,確認了自己絕無可能是他娘親。


    聽聞做夢的時候,還是可以對話的,我猶豫著引他開口,“我在呢。”


    他果然接上了話,“你別走。”


    我想著怎的拿個醒酒湯叫他這一攪和活像是生離死別似的,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他像是急切了些,眉頭都皺了起來,聲音裏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祈求,“別走。”


    我騰出一隻手來按了按他眉心,“不走不走。”


    我沒見著他夢裏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麽,到了後半夜沒撐住昏昏沉沉睡過去時,竟也斷斷續續做起夢來。


    夢了些什麽記不真切,隻是心口疼得慌,我被他夢話驚醒時,還以為是睡姿不得當,壓著心口了。


    睡了一半被吵醒不是什麽好體驗,尤其是對方躺在榻上醉話不斷,而自個兒窩在凳子上渾渾噩噩的時候,我忍無可忍,低喝了一句“閉嘴!”


    他果然安靜下去。我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繼續窩著,也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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