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筆的手背上落下一點涼意,盛野抬起頭,窗外夜色深重,借著燈光,他看見雨點一絲一線地打在玻璃上,不久就淅淅瀝瀝地落下來。


    手機上顯示現在已經午夜一點了。今天下戲比較早,因為一台導演大監出了點故障,畫麵上一直出杠。


    但就算戲收得晚,人再困,他也還是會堅持寫完一天的日記,因為這是他人生中第一部影視劇,還是和譚陣一起拍的,他貪心地想把點點滴滴都記錄下來。


    劇組下榻在片場附近的一家賓館,規格比不上四星級五星級的酒店,但也相當舒適了,本來來的時候他已經做好了要在破破爛爛小旅館歇腳的準備,畢竟導演可是那個連生日禮物都隻送過他偽造的漫畫手稿的摳門介叔。卻沒想到這回介平安這麽大方,和介叔合作多年的攝影師和場務都說這是和介導一起拍片來住得最好吃得最好的一次,介叔還煞有介事地說:“那你們得感謝譚陣,要不是人家大明星友情價接這部劇,我們還是隻能住村口招待所。”


    第二天譚陣正式進組,大家還真去感謝了。適時譚陣剛拍完第一場戲,正坐那兒看下一場的劇本,人就一個個地上去了,紛紛對他表示感謝,弄得譚陣劇本都沒法看下去,表情十分迷惑地接受著絡繹不絕地前來的工作人員的道謝,他一開始是坐著的,最後道謝的場麵越來越“隆重”,他人都站起來了。


    盛野覺得好笑極了,那天他也參與了,見縫插針地上去對譚陣說了聲“謝謝你啊譚陣哥”,譚陣朝他詫異地睜了下眼,眼神明顯在問“怎麽你也這樣”,他道完謝就溜了,留下譚陣一個人被群眾包圍,隻覺得這樣被蒙在鼓裏的譚陣實在太可愛了。


    最後還是副導演張鈞給譚陣解了惑:“他們就是覺得和大明星合作的感覺太好了!”


    譚陣被說得都有點不好意思,說:“大家不用這麽客氣。”


    所有人都看著他在笑,笑容裏雖然有一絲絲促狹,但更多是感謝。


    那畫麵要怎麽形容呢,盛野心想,那天的譚陣……就好像一位王子,被愛戴他的臣民簇擁著,要是有人拿手機拍下這一幕,一定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窗外雨漸漸大了,盛野合上日記本,又拿起了劇本,正要躺床上看一會兒,門外傳來一道半生不熟的聲音,半帶埋怨地說著:“你何必住這兒,假日酒店離這兒也就兩三公裏。”


    “今天就來晚了,讓大家等了很久,”是譚陣的聲音,“介導也不太高興。”


    “這種情況又不常發生,大家能理解的。”


    盛野認出來,這個聲音是譚陣的經紀人陳博涵。


    兩個人的腳步聲經過他門外,交談聲停頓了一拍,接著陳博涵才小聲道:“還有人沒睡啊?”


    “是盛野,”譚陣的聲音近得就隔著一道門,“他要寫日記。”


    “這你都知道?”


    “我是他哥嘛。”譚陣笑了笑。


    然後兩道說話的聲音又走遠了。


    盛野也笑了笑,靠在枕頭上,翻開了劇本。


    明天的戲要在筒子樓裏拍,他現在一看到這個地點就覺得渾身熱得冒汗。


    記得自己剛到影視城,什麽都不懂,問介平安:“介叔,我們住哪兒啊?”


    介平安說:“我們住賓館,你和你哥就住那個筒子樓。”


    他信以為真,瞠目結舌。結果當然是騙他的,因為那房子又小又沒空調,九月初秋老虎肆虐,住進去沒兩天就得中暑,更何況那床還是個上下鋪,按劇本裏寫的,孔星河沒有確診前是睡在上鋪的,嚴飛睡下鋪,孔星河確診後,嚴飛就讓孔星河睡了下鋪。他第一次看到那張上下鋪,都難以想象譚陣那麽高大的身形要怎麽睡在那麽窄小的床上。


    但那張床他和譚陣確實一起躺過,片子剛開拍的時候他睡上鋪,譚陣睡下鋪,因為這片子要拍出季節變化,一開始床上還鋪著薄薄一層棉絮和床單,房子采光不好,現場還要補光,大燈一打開對著他們,他和譚陣往那兒躺不到一分鍾,就如同煮在沸騰的鍋裏,額頭立刻就開始出汗,後背沒一會兒就全濕透了。


    拍完他麻溜地跳下床,直呼太熱了,介導對他嗤之以鼻:“這算什麽,你哥大冬天泡海水裏也沒你這麽矯情。”


    譚陣也在一旁看著他笑,笑容很淡,盛野有些羞愧,同樣滿頭大汗,後背的衣服同樣濕透,譚陣也沒有像自己一樣扯著衣服下擺呼哧呼哧地往上扇風。


    去導演監視器前看畫麵的時候,譚陣站在他旁邊,盛野感到背心一陣涼風,轉頭看去,譚陣右手拿著劇本,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風,風吹動介導的頭發,也吹在他的後背。


    ***


    翌日在筒子樓的幾場戲,盛野又ng了好幾次,每一次都是攝影機懟近時,介平安似乎連罵他都罵累了,隻有氣無力地喊兩聲“cut”,片場上空再沒有大喇叭通報他這個ng大王的大名,他反而更羞愧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他一個人坐在老遠的角落,吃得味同嚼蠟,這幾天他都是躲著大家吃飯的,感覺沒臉麵對任何工作人員。


    但耳朵還是尖的,麻木地對著劇本低頭吃飯時,他聽到了譚陣的聲音,沒辦法,他對譚陣的聲音太敏感了。


    一開始是助理小劉哥在那邊說“哥你的盒飯”,譚陣說了聲“謝謝”,然後過了一會兒,譚陣忽然在問:“盛野呢?”


    盛野耳尖地聽到,一時不知該站起來給譚陣定位,還是抱著盒飯和凳子趕緊溜遠。


    但他沒能做出選擇,因為緊跟著就聽見場務楊桃姐說了聲“在那邊呢”。


    現在再想連人帶凳子跑掉已經晚了,他隻好裝作沒聽見,自己一板一眼地吃飯。


    一直到譚陣走過來。


    “怎麽一個人在這兒?”


    那是譚陣的聲音,也是哥哥的聲音,盛野聽著隻覺得喉頭一陣發澀,也不知是心酸還是羞恥,他沒敢抬頭看譚陣,隻是匆忙站起來,放下盒飯說:“譚陣哥我幫你找張椅子。”


    搬了把折疊椅過來,譚陣伸手提過去,自己打開來坐下。看到譚陣坐下,盛野才後知後覺,沒準兒譚陣就是過來和他說會兒話,壓根沒想坐這兒,他這樣一搞,譚陣是不是反而不好走了。


    唉,我怎麽老做多此一舉的事……


    盒飯就放在譚陣的膝蓋上,沒有打開,他手上拿著一台什麽,盛野有些好奇,探頭越過譚陣肩膀想看是什麽,就見譚陣的肩膀冷不丁抬起來,舉起了手中那台……dv。


    盛野傻不溜丟愣在原地,譚陣說“笑一個”,他才意識到譚陣轉身在拍他,頓時臉頰滾燙,想問一句“你幹嘛拍我啊”都問不出來。譚陣就這樣對著他拍了幾十秒後把dv拿下來,低頭查看方才拍的視頻,看著看著就笑了。


    盛野走過去在椅子上坐下,湊過去瞄到鏡頭裏的自己,一雙眼睛瞪得像銅鈴,臉那麽紅。


    譚陣說:“你看,其實攝影機沒那麽可怕吧。”


    被說中了心事,他臉頰火辣辣的。


    譚陣往他的方向坐近了一些,將腿上的盒飯放到空出來的椅子邊,展示手上的dv,說:“這是小學畢業時我姐買給我的,好多年沒用了。”


    所以是特意拿過來的,為了我。盛野感動地想,又控製不住好奇地問:“你都拍過什麽啊?”


    譚陣把dv遞給他,說:“你自己看吧。”


    盛野接過dv,譚陣和他簡單地說了一下怎麽使用,他隨便選了一個視頻,按下播放。


    靜止的畫麵動起來,是學校的操場,鏡頭忠實地記錄下了夏日閃爍的陽光,還聽見有個少年音說了聲“好熱啊”,聲音夾在蟬鳴裏,很渴似的。盛野盯著畫麵看了一會兒才恍然,那個清脆的少年音是譚陣啊!他那時候也許才初中吧,還沒經曆變聲期。


    視頻很快就結束了,他又播放了下一個視頻,背景是一座露台。


    “我媽媽。”譚陣在旁邊說。


    不用說盛野也看得出來,譚陣的媽媽年輕時一定是大美人,譚陣和她長得有七分像。


    比譚陣的母親還常出鏡的是一個文靜秀氣的女生,譚陣拍了她倒車,又拍了她搗鼓咖啡豆。


    盛野心下一沉,想這該不會是……


    “這是我姐姐。”譚陣說。


    聽到“姐姐”兩個字他莫名鬆了口氣,又津津有味地一個一個點開看,看譚陣拍的玩滑板的少年,天邊的火燒雲,但拍得最多的是一隻黃白黑三色的小倉鼠。


    小東西鼓著腮幫埋頭啃著一隻小番茄,憨頭憨腦的樣子讓人直想擼頭,正這樣想著,視頻裏還真有一隻手伸過去,輕輕摸了摸小家夥的頭頂,又戳了下它腮幫,留神聽還能聽見撫摸的人發出“嘖嘖”的逗弄聲,盛野聽得笑了,真沒想到譚陣也能發出這麽可愛的彈舌音。


    “譚陣哥你還養過倉鼠啊?”


    “這個是荷蘭鼠,我初一時養的,叫小妹。”


    可真是接地氣的名字啊,盛野心想,說:“那要是個公的,是不是就叫小弟?如果有兩隻母的就叫小妹二妹,有兩隻公的就叫……”


    “叫哥哥弟弟啊。”譚陣笑著打斷他。


    盛野也笑起來,他覺得他們仿佛都能get到彼此的點。“這個時候它多大啊?”他問。


    譚陣罕見地沒有答話,盛野有些奇怪地抬頭,見譚陣垂著眸靜靜出了會兒神,然後才看向他手上的dv機,問他:“你要試試嗎?拍點什麽。”


    他真的有些躍躍欲試,譚陣便為他打開了拍攝模式,說:“隨便拍點兒什麽吧。”


    這可是你說的啊,盛野心想,然後鼓起勇氣舉起dv,對準了譚陣。


    鏡頭裏的譚陣沒有一點意外與閃躲,從容地透過鏡頭看過來,明明dv機擋在他們之間,盛野卻感到譚陣的目光準確地注視著自己,甚至那感覺比他們直接對視時更加貼近,害他拍了沒幾秒就被盯得紅了耳根。


    發愣時,譚陣的手掌伸過來覆蓋住了鏡頭,從他手裏拿走了dv,關掉了拍攝,又點開了播放,舉給他看:“這比你寫日記詳細多了吧。”


    盛野看著自己親手拍下來的譚陣,每一根頭發,每一瞬眼神,那麽巨大的信息量,在那十幾秒全記錄在案了,他心想是啊,一台小小的dv,就好像為他備份了一個譚陣。


    尤其譚陣在麵對攝影機時的那種氣場,真的令人印象深刻,他好似在掌控鏡頭。


    原來這就是演員。譚陣是這個級別的演員。


    譚陣說:“你都能在那麽多觀眾麵前表演,攝影機又算得了什麽呢?”


    盛野耷拉著肩膀,即沮喪又迷茫:“我都好多年沒接觸過攝影機了,以前念crt時就拍過很少一些短片,但劇院……劇院確實不一樣,雖然有很多觀眾,但他們都隱沒在黑暗裏,就像幽靈,會讓我感覺很安全。”他看向譚陣,“譚陣哥,攝影機懟你懟得那麽近,你是怎麽忽略它的存在感的呢?”


    譚陣想了一會兒,說:“我把它當做上帝之眼。”


    盛野微微張開了嘴。


    上帝之眼……


    胸口撲通撲通,還在為這四個字劇烈跳動,那一刻他甚至想起立,想對全世界呼喊,你們聽見了嗎,你們看見他說這話時的樣子了嗎?


    穿著黑色t恤和褪色的牛仔褲,紮著頭發,渾身冒汗,手裏拿著和他一樣的盒飯的譚陣,在說這樣神奇的話。


    原來攝影機的鏡頭是上帝之眼,他在這一天醍醐灌頂。上帝之眼其實一直都存在,存在在我們每個人的生活中,當我們自言自語時,當我們在深夜流淚時,在日記本上書寫秘密時,我們都在我們心中的上帝之眼的注視下。


    攝影機隻是讓這個視線具現化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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