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舒義告訴楊釗,幼蓮懷孕了,打算留著。


    沒結婚,單位沒有撫恤。他們湊了一筆錢送去,當麵不敢提孩子的事。結果幼蓮收了,不推不讓,自己也一點不避諱:要是生得下來,我看老楊你也不像要成家的人,以後認你做幹爹。


    幼蓮向來是個單刀直入的人,是故把葉寶生收得服服帖帖,眾人隻得連聲安慰:身體要緊,別想太多。


    幼蓮起身去開抽屜,拿出厚厚一本東西,說:寶生抄的譜子,還有聽老師說戲的錄音照片,我都刻了盤,也不敢給外人,你們幫忙整理整理。


    聶華趕著接了,說:你不要操心這個,給我們慢慢收拾,有不清楚的地方,還要來問你。


    幼蓮說:你不用怕我想不開,我們從小也有師父教,一熬一福兩相隨,熬慣春秋,福門自開,以後怎麽樣,誰知道呢。


    以後怎麽樣,確實誰也不知道。


    和徐子川合作的劇院有個青年骨幹計劃,錢薇自然第一個聽說,一聲不吭地辭職,結婚,去了北京。


    他們把來龍去脈告訴了李鬆雲,李鬆雲見慣了,隻說:你們這輩人,比我們的路寬多了,心也要寬些,不要鑽牛角尖,人生在世,就是這樣。


    陳舒義“嗯”了一聲。楊釗看看李鬆雲,李鬆雲這幾年開始退功,頭發也全白了,雪裏蒼鬆濯濯然。陳舒義像他,但願日後都能像他。


    唱戲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可還是你們這輩人的時候。


    楊釗很久不刷九龍口,不想看那些鋪天蓋地的猜測。


    再刷的時候,竟然看到了一張帖子:悼名票丁躍進。


    護城河,不知道怎麽落的水,據說身上穿著迷彩褲,有人在上遊的橋上發現他的布袋,裏麵裝著笛子和一本辭典。可能就是楊釗最後一次見到他的那個樣子。


    樓蓋得很高,但楊釗懷疑,究竟有多少人真的認識丁躍進。


    楊釗算了算日子,正好是葉寶生的七七。


    他並不悲傷,隻是發現無處吊唁,丁躍進和他的年輕時代一同逝去。


    莫從橋下過,恐憶少年遊。唱戲的時候過去了,好的壞的都過去了,丁躍進就是那抱著柱子不放的藍橋尾生。


    還隻怕飄飄渺渺的波濤滾。


    祥園的場子關了很久。楊釗有空卻還去坐著。陳舒義還在,這幾年陳舒義就是他們的祥園,除了出去辦事,他似乎永遠都在。


    過去他們總是笑他,你這冷板凳坐到什麽時候是個頭。現在都不敢笑了。


    陳舒義卻還是一樣,冷冷的,脾氣很好,不說話就能讓人很安心。跑前跑後,楊釗沒見他流過一滴眼淚。


    重新開鑼前一周,楊釗第一次聽他說話帶了點情緒:老楊啊,我這都一周沒練功了。


    兩人彼時泡了茶,一左一右在廊下靠著,塵埃落定。


    楊釗說:累就歇歇。


    陳舒義搖頭:再不演,專項的錢就不發了。


    瞎說什麽大實話。楊釗心想,嘴上隻說:下周的天氣也不好。


    陳舒義低頭算了算:三十個座兒總能有。


    保安大叔聽著收音機,悠悠然從他們眼前晃過:不止不止,隻要不下刀子,五十個人總有。


    兩個人笑起來,上一次無憂無慮地貧嘴,似乎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陳舒義笑道:下刀子也得唱呀,來一個人就得唱。


    這就是冷板凳上的陳舒義,唱戲當然是為了吃飯,但隻要有一口吃,隻有一個人聽,他也會唱下去。


    還好他從來都是這樣的。楊釗莫名地感到安慰。


    又過了一個月,錢薇給陳舒義打電話。


    熬慣春秋,福門自開。


    不是師姐誇口,北邊能托得住我的小生,沒有,院裏正商量,再補一個名額。


    你先來,等四方都混熟了,我休完產假,再出來帶你,也省得一去就惹眼。


    現在子川手上拿了大項目,麵子管用,更何況,摸著良心說,現在腳下走得動,身上有李老師戲的,哪裏找得出第二個?


    師姐不是外人,照實和你說,要端這裏的鐵飯碗,就未必能“出來”,規矩太多,水太深,想唱什麽,想學什麽,都由不得自己。


    但是端上了,就不用像現在這麽苦了。你也眼看快三十歲了。我們這樣的,誰不等這一天?


    我知道你要想想,我知道,人情紙薄,師姐的心真是冷了,可你和我不一樣。


    我知道你舍不得。


    楊釗知道陳舒義舍不得。


    他們給陳舒義分析了一圈利弊,陳舒義隻說:是這樣,師姐也這麽說。


    像過去很多次喝茶聊天時一樣,支著頭,垂著眼。


    他們就不說話了。陳舒義看著老實,心思可厲害。


    他有善緣。不動聲色之間,過去了多少風浪。


    陳舒義真的想做什麽,他們是管不了的,也不會有人去管。


    隻是在最後出了一點分歧。


    楊釗建議他開一個專場,或者清唱會。陳舒義不肯。


    楊釗莫名其妙地就有點上火,說:難得的機會,有很多人想來的。


    陳舒義沒生氣,隻淡淡道:太張揚了,本來也不是多大的事情。


    聶華邊上坐著,都有點看不下去了,索性說:他不想,你幹什麽一定叫他唱?


    陳舒義仍然心平氣和:華哥,我不是不想,到哪裏不是唱?又不是以後就不唱了。


    楊釗看著他,眼睛幹幹淨淨的。他明白了,陳舒義不想這樣走。


    他舍不得,陳舒義更舍不得,即使明知道不會再回來了,他也不想告訴所有的人。


    何必要說破。


    最後按陳舒義的意思,他們那幫相熟了好幾年的,叫上各自認識的,一起聚了聚。


    正好趕上黃金周,祥園晚上布置燈會,開了茶座。陳舒義找處裏把表演區也開了,讓楊釗帶了笛子來,愛聊天的聊天,興致好的唱兩嗓子。


    楊釗帶了個很小的行軍壺,以前在票房,他有這習慣。


    大家起哄讓小師妹唱,楊釗便去月台側邊坐了,先仰脖,後上笛子。


    聶華過去一聞,低聲道:你這人,飽吹餓唱,沒聽說醉了吹的。


    楊釗試了試音,說:醉不了。


    聶華說:留點神,別吹著吹著就吹到【醉扶歸】上去了。


    楊釗不答。


    聶華也知道他癲,不再說話。


    飛簷上的彩燈全亮起來的時候,陳舒義過來,坐在他旁邊,吸了吸鼻子,笑道:怎麽喝起來了,用不用我唱個【解三酲】?


    楊釗看他一眼:唱啊,《陽關》【解三酲】還是《上路》【解三酲】?


    陳舒義打了韻白,低低念道:啊呀,小玉姐,休要悲傷……


    楊釗居然第一次被他調戲了去,心裏波濤洶湧,麵無表情道:你大爺的。


    陳舒義笑,往後坐了坐,手臂支在座位上,晃著腿。


    人生百年,一朝風月。楊釗每每沾的是酒,每每反而泛起酸來。


    舒義啊,他歎了一聲。


    陳舒義偏了頭,看著他。


    被他一看,楊釗反而沒話了,又拿小壺,對著喝了一口。


    喝完才放下,陳舒義一言不發,把他的壺沒收了,往自己身側一擺,又是那樣看著他。


    楊釗最受不了陳舒義這樣,伸手越過他腿去拿壺。


    陳舒義抬手一格,他不敢動了,隻得老老實實道:我有點擔心。


    陳舒義問:擔心什麽?


    楊釗說:擔心你不好好唱戲。


    陳舒義拿了壺,卻不遞還他,在手上玩著,低著頭說:別的我也怕不會,這個還是會的。


    聶華不知道從哪裏一下冒出來,平地摳餅似的,一胳膊摟過陳舒義的脖子:老楊醉了,我給你翻譯翻譯。


    看看楊釗的眼刀,趕緊鬆了鬆手,說:北京那個地方,人多心壞燈下黑,看著像戲迷的,也別和人家混,不是人人都像我們,戲裏怎麽說的?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那個一片心……


    楊釗怒道:他用你教?


    聶華抬手投降:行,行,你來,你來。


    陳舒義卻起了身,回手把壺遞給楊釗,楊釗連他的手一並抓了,問:去哪裏?


    陳舒義一愣,隨即一笑,反握了握了他手:你等等。


    是那邊有人和陳舒義揮別,說要先走。陳舒義寒暄完,回來立在了月台中間。


    大家都以為他要說些什麽,而陳舒義隻說:這些年謝謝大家,以後還要常來。


    說著,拱手三麵拜了,就像每一次謝幕一樣。


    於是眾人都鼓起掌來。


    楊釗有點感慨,卻見陳舒義抬起一手,側身一讓,轉身向他坐著的這邊,又沉肩合掌,對著他,拜了下去。


    楊釗見陳舒義做過無數次這個動作,也隻見陳舒義做過這個動作。


    謝幕的時候,演員向旁邊的樂隊場麵致意,多數隻是偏了頭稍稍一讓,但陳舒義每一次都非常認真,和別人不一樣,見過,就忘不了。


    製心一處,無事不辦。這是陳舒義的善緣。


    楊釗放了笛子,站了起來。


    他是陳舒義的場麵,隻有他一個人。


    一片掌聲中,楊釗望著陳舒義,眼眶發熱。那一刻陳舒義的身影,和他這些年在台上演過的無數琴劍飄零的少年,重合在一起。


    他想向他走過去,可是挪不動腳步。他醉了。楊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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