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瞭摩挲著玉佩,問:“娘娘可還有話留下?”


    玲瓏哭腫了眼睛,搖頭說:“沒有,娘娘沒有交代旁的話。哦……有!娘娘說天寒,二殿下貪睡,讓奴不要太早過來……”


    皇後身邊不會有這樣玉質下乘的玉佩。衛瞭想起皇後雲淡風輕談起的小侍衛。這個玉佩是他生父所留?


    衛瞭將玉佩逐漸握緊。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隻覺得空蕩蕩的。轉身往回走時,衛瞭想,倘若時間倒流,定然不會再那樣對母後說話。


    三個月熱孝一過,衛瞭請旨離京。十三歲的少年郎,已沒了多少往昔的稚嫩。為荊王,即刻動身前往封地荊廣。荊廣苦寒貧瘠,是他自己執意選的地方。


    從殿內出來,剛好遇見跟在霍瀾音身邊的鶯時。


    禮數相畢,他看向鶯時,尚未開口,鶯時先一步俯首跪地,畢恭畢敬:“奴先前不識殿下,無禮粗鄙,請殿下責罰。”


    衛瞭抿唇,默了默,才道:“不知者無罪,無妨。”


    垂在身側的手微握,經過跪地的鶯時,昂首往前。寒夜靜湖旁的少女紅撲撲的臉蛋和藏在懷裏的糕點,如映在湖麵的月輪。美好卻遙遠不真實。


    霍瀾音略顯驚訝地掃過鶯時,略一思量,倒也沒多問。


    舉國哀痛守孝之時,並沒妨礙衛瞻清理朝堂。三個月熱孝一過,大赦天下。衛瞻將周自儀放出來,他一出獄,被擱置許久的三二七案重新推到人前。衛瞻派重臣徹查,按律處置。


    原以為的逃過一劫,並不存在。涉事朝臣恍惚,並非衛瞻與皇後政見不和,不過是為了形勢暫且堆壓。如今緩過一口氣,衛瞻的手段比起皇後更為狠心果斷。


    霍瀾音孕肚已經微微隆起,她一直擔心因為自己的過分用藥會影響胎兒的健康,日日診脈進補的同時,她卻完全沒有閑下來。


    她一直堅信民以食為天,若溫飽不能解決,一切都是枉談。周自儀的改種提議未曾被朝臣接納,除了朝臣的固執以外,亦是因為提議不夠完善。她令農科學士繼續研究。恰逢春日,恢弘的皇宮中禦花園被移,種上一片片試驗田。


    霍瀾音又親自去薑家,求教薑聆,請她相助。


    這天下,論女子才學,若薑聆自詡第二,無人敢認第一。


    霍瀾音不僅設想將學堂遍布五湖四海,更希望女子學堂不僅僅是權貴世家女的專屬。而若開展鄉野間的女子學堂,所學既有與男子相同之處,更應該有不同之處。她不想開設的女子學堂中隻是學習士大夫所著女戒女訓。即使是學旁的書,士大夫在字句之間對女子的輕視將會潛移默化。是以,她有了讓女子著書為授課之用的暢想。


    縱使薑聆病痛纏身,在聽了霍瀾音的計劃後,毅然相助。


    這樣的事情單憑霍瀾音和薑聆兩人自然不能成,霍瀾音又在京中廣納女學士,協力而為。


    “若我這短暫的一生有書留下育後人,比起隻留下些詩詞更為蔚然。”薑聆掩唇,又是一陣咳嗽。


    霍瀾音遞上含藥,讓薑聆含在口中止咳。


    霍瀾音眸中浮現心疼和惋惜。她說:“阿聆,興許要不了多久太醫院就能研得方子,使得癆症再也不是不治之症,就像著涼染風寒一般,一副湯藥就能痊愈。”


    薑聆微笑,輕輕點頭,隨口說:“那我可要再堅持得久一些,等著神醫們的藥方。”


    霍瀾音不忍去看薑聆蒼白憔悴的臉色,默默低下頭。她不信什麽天妒英才的鬼話,隻恨醫術的不夠精湛。


    “時辰不早了,我得回宮去。阿聆你也不要太累,該歇著了。”


    薑聆點頭:“我便不送娘娘了。”


    雖然她們相識不久,可這世上總是有人相見恨晚。兩人已十分熟稔,不必虛禮。霍瀾音拍了拍薑聆的手背,再次叮囑薑聆身邊的丫鬟盯著薑聆不許她熬夜傷神,才轉身離開。


    還沒出薑府,霍瀾音迎麵遇見霍佑安。


    霍佑安輕咳了一聲,目光猶疑:“那個……咳,我是來找薑聆的。”


    ——我真的是來找薑聆的,真不是來堵你的!


    霍瀾音說:“馬上就要黑天,薑聆該休息了。”


    半晌,霍佑安“啊”了一聲,“是啊,是。嗯。”


    霍瀾音便沒有再與他說話,經過他身側,繼續往前走。


    霍佑安舔了舔牙齒,歎了口氣,自言自語般:“那算了,那我還是進宮找讓之吃酒去。”


    霍瀾音沒有接話。


    走出薑府正門,霍瀾音登上鳳鑾。霍佑安硬著頭皮上了馬,慢悠悠地跟在身側。他偷偷看向霍瀾音,見霍瀾音一手托腮,目光微微發怔,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霍瀾音在想皇後。


    自從皇後西去,霍瀾音心裏某個角落藏了一絲愧意。她說不出心裏的複雜來,隻是忍不住去想倘若那一日自己沒有去棲鳳宮與皇後說那些話,皇後是否還會服毒?一方麵,霍瀾音理智地站在皇後的角度去分析她服毒的必然性,另一方麵,她更忍不住因為皇後的自盡而深深自責。


    所以,即使身懷有孕,且孕期反應也不輕,她還是不敢耽擱,用更多的心神放在當日對皇後所言的暢想中。


    她知道自己的力量不夠強大,可是多做一點點,那些暢想的美好興許會早一點點降臨。即使她不能親眼看見。


    “喂!”


    霍瀾音回過神來,這才發現霍佑安一直騎著馬跟在一側。


    “將軍什麽事?”


    霍佑安心裏悶悶的。她叫他將軍?將軍?


    這是什麽狗屁稱呼嘛!


    霍佑安深吸一口氣,聲音悶悶的:“我不是看你不順眼不同意讓之立你做太子妃。那都是讓之的意思,是故意假裝和他因為你的事情產生矛盾、決裂。混交視線的……”


    “我知道。”


    “你知道!”


    “是,我知道啊。”


    “你知道!”


    “嗯?”


    霍佑安死死盯著霍瀾音平靜的臉,深吸一口氣,忽然揮動馬鞭揚長而去。


    霍瀾音搖搖頭,隨口說:“這也太莫名其妙了些。”


    遂不再想他,繼續想開設學堂之事。


    霍佑安快馬進宮,去見衛瞻。


    “讓之,你得幫幫我啊!”


    衛瞻龍袍加身,更添幾分威嚴。他隨意笑笑,道:“皇後本就鐵石心腸。孤花了多少心思才軟了她的心腸,你又不是不知道。”


    衛瞻放下兵書,起身走到霍佑安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苦口婆心:“任重道遠。”


    霍佑安一下子泄了氣,重重歎了口氣。他從小就很羨慕旁人有個嬌軟撒嬌的妹妹,無數次地想若自己有個妹妹定然要將她捧在手心裏疼愛。在很長一段時間,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有這樣的執念。


    後來與姚氏重逢,那些被歲月壓在深處的幼時記憶才細細翹起一道口子。他也終於明白自己對妹妹的執念由來。彼時三歲稚童,他將耳朵貼在母親的肚子上,奶聲奶氣地喊:“妹妹!妹妹!”


    他不是希望有個妹妹。而是他記憶深處本就藏著一個妹妹。


    轉眼到了八月中旬,鄉野學堂政策陸續展開。


    這一日,霍瀾音帶著補藥,回將軍府看望母親。行至一半,忽將大雨。霍瀾音稍微猶豫了一下,下令加快速度繼續往將軍府去。然而暴雨傾瀉,霍瀾音打了個寒顫,緊接著腹中絞痛。


    她的手攥著膝上的裙料微微發顫,隱約覺得似要早產。行至一半,又遭暴雨,不能停下。她隻好逼著自己冷靜下來,沉著地下令繼續往前。


    縱使心裏再怕,她也不準許自己顯露半分慌張。


    她低著頭,努力克製著難以抑製的疼痛。感覺到車速降下來,她微怒抬頭,視線裏出現一個高大的身影。


    暖和的厚鬥篷裹在身上,霍瀾音才後知後覺看清霍平疆的臉。


    “別怕。”


    霍平疆的聲音夾雜在雷雨聲中,卻莫名讓霍瀾音心裏稍安。她靠在霍平疆的懷裏,攥著他衣襟的手微微鬆開些,繼而本能地將臉埋在他的胸膛。


    她這才大約懂得了何為父親給予的依靠。


    後來她被放了下來,她聽見鶯時一直在她耳邊說話,還有幾個陌生的女人聲音。嘈雜中,她隱約聽見門外霍平疆不大的聲音——“就擔心變天,幸好去接她……”


    姚氏似乎說了句什麽,霍瀾音卻沒有聽清了。一陣陣疼痛,讓她沒有心神去聽別人說的話,聽覺似乎在衰退。


    疼痛不知道持續了多久,霍瀾音期間昏睡過去幾次。手上一疼,她再睜開眼睛,看見衛瞻坐在床邊。


    衛瞻用帕子擦去她額上的汗水,怕她聽不見,在她耳邊溫柔地說:“我陪著你。”


    陪著?怎麽陪著呢?霍瀾音反應變得很遲鈍,有些想不明白衛瞻的話。身上仿佛千斤重,壓得她無力掙紮。


    直到嬰兒的啼哭聲響起,霍瀾音這才落下第一滴淚。


    霍瀾音說不出話來,雙唇開開合合,用力地無聲詢問:“他可健康?”


    衛瞻的目光舍不得離開霍瀾音,他連看都沒看孩子一眼,言辭肯定:“當然。”


    霍瀾音彎唇。他說,她便信了。像是放下重重的擔子,霍瀾音這才鬆了口氣,疲憊地睡著了。


    就像衛瞻的篤定。小皇子雖然早產,可他一切都好。


    霍瀾音醒來時,身上還有些疼。她艱難地睜開眼睛,下一瞬,迎上衛瞻親吻她的眼睫。


    “孤的皇後可總算醒了。”


    晨曦光芒絲絲縷縷鏤進屋內,一室溫暖。點點溫暖慢慢攀爬上霍瀾音的心口,逐漸將她整顆心暖暖裹住。


    原以為注定漂泊獨行,走著走著,那些不曾想的美好都在路上等著她。重拾溫柔的母親、可以依靠的父兄,隨著孩子的降生,她又組建了一個小家。


    前路不再獨來獨往萬事自己扛,餘生亦不再是獨行。


    “讓之。”


    “嗯?”衛瞻靜靜凝視著她。


    霍瀾音彎唇,相視一笑,千言萬語倒也不必再說。


    聽下人稟告霍瀾音已經醒了過來,一夜未眠的霍平疆這才鬆了口氣。他沒有去看望霍瀾音,隻是望著女兒房間的方向,緊繃的臉龐終於露了笑臉。


    小皇子滿月時,衛瞻靠在床頭,圈著懷裏的霍瀾音,讓她為小皇子取名。


    霍瀾音望著懷裏酣眠的小皇子,想了一會兒,說:“憧。”


    萬萬千千對未來的憧憬。


    “好。”


    霍瀾音靠在衛瞻的胸膛,說:“名,我取了。小字,由你來定。”


    衛瞻不假思索:“狗蛋。”


    霍瀾音頓時變了臉色:“胡鬧!”


    “哎,這是民間的說法,賴名好養活啊。”


    霍瀾音拿起一旁的枕頭朝衛瞻的臉上砸去。衛瞻哈哈大笑,酣眠的小狗蛋小腳兒蹬了蹬,醒了。鼻子縮了縮,哭了。


    第二年開春,衛瞻采納周自儀的主張,在北衍各地更換糧種。然而到了秋日,收成並不好,難民比往年還要多。這引起了本來就持反對態度的大臣們再一次聯名抵製。


    霍瀾音憂心忡忡,以為衛瞻會退讓時,卻不想衛瞻第二年竟更大規模地改種,甚至召見霍平疆徹夜商談,最後令四成將士解甲歸田。到了秋日,收成才堪堪與往年持平。若是算上付出的財力民力,並不劃算。


    可是到了第三年秋,農家收成翻了五倍。


    而此時,周自儀與李青曼已成婚近一年。


    周自儀下了早朝,知道今年各地大豐收,很是高興。興高采烈地歸家。


    李青曼迎上周自儀,這才發現周自儀鼻青臉腫。她頓時嚇白了臉,將他拉到一旁坐下,令丫鬟取來外傷藥來,一邊親自給他擦抹,一邊心疼地詢問:“這是又怎麽了?”


    周自儀還沉浸在良種收獲的喜悅裏,笑道:“回來的路上,被人堵到巷子裏套頭打了一頓。無妨,無妨。”


    李青曼嗔他一眼,無奈地搖搖頭,小聲抱怨:“你就不能少得罪幾個大臣?”


    周自儀沒有回答,反而是興高采烈地對李青曼說著想要繼續去旁國引種之事。李青曼望著周自儀高興的樣子,無可奈何,最後也不由跟著他一起笑起來。


    罷了,都隨他。他願意往前走,那她就陪著他。


    翌日清晨周自儀去上早朝,李青曼在家中後院散步,恰巧遇見神色鬱鬱的周荷珠。李青曼關切了幾句,讓她多注意身體。周荷珠勉強笑了笑。兩個人擦肩而過,周荷珠忽然叫住李青曼。


    “嫂子,你知不知道哥哥和皇後娘娘的事情?”


    李青曼詫異地望向她。


    周荷珠指尖微顫,繼而狠了狠心腸。


    “哥哥與皇後娘娘青梅竹馬地長大,他們並沒有半點血緣關係。當初哥哥當街攔下仍是太子身份的陛下,此事滿京城眾人皆知。嫂子當真以為哥哥對皇後娘娘隻是兄妹之情?其實……”


    “荷珠,你在侮辱他。”李青曼打斷她的話。向來眉眼溫柔的李青曼第一次冷了臉色。


    周荷珠急急道:“你就那麽相信皇後的人品?”


    “我或許與皇後並不算熟稔。可是我絕對相信我丈夫的人品。身為兄長,他對你如何請你捫心自問。若你還有半分良知,莫要再辱他清白!”李青曼努力壓下去怒意,“荷珠,我曾覺得你很可憐,想盡一個長嫂的身份好好對你。可你讓我很失望,也同樣會讓你兄長失望。你以為你命不好,而你今日所有的怨天載道都是你咎由自取。”


    李青曼轉身就走,從這一日起,她再也沒有理過周荷珠。


    周荷珠立在原地,臉上紅一道白一道。有些後悔自己的莽撞胡言,可是這種後悔隻是停留了一瞬間,很快消失不見,逐漸變成更多的怨恨。她飛快地朝宋氏的房間跑去,還沒進屋,聽見宋氏在和趙氏說話。


    鬥了半輩子的兩個人,她們都老了,千帆過盡,如今也能麵對麵說說閑話。


    “……眼睛越來越不好使,手也笨拙了很多。也不知道憧兒會不會喜歡這小衣服。”


    周荷珠猛地推開房門,淚流滿麵。


    “荷珠?這是怎麽了?”宋氏趕忙放下手裏的針線活,“這是怎麽了?可是受了什麽委屈?”


    “為什麽!為什麽你生了我不把我看好,讓我做一個丫鬟十六年!”周荷珠委屈地痛哭。


    “這……”宋氏的心裏紮了一下。讓女兒受了這麽多年的苦本就是她最大的遺憾。


    趙氏臉色一變,不得不開口:“都是我糊塗……”


    “是!是你糊塗!”周荷珠衝到趙氏麵前,抓著趙氏的衣襟,聲嘶力竭地哭喊,“你既然幹出換孩子的事情為什麽要說出來?就這樣錯一輩子不好嗎?”


    宋氏一怔,茫然地望向周荷珠。


    “錯下去,我就是霍將軍的女兒了啊!憑什麽這樣對我啊!小姐和丫鬟,讓我做丫鬟!小戶女和將軍之女,又讓我做小戶女!憑什麽這麽對我,憑什麽這樣擺布我的命運我的人生!”


    宋氏不可思議地望著周荷珠,聲音發顫:“你不想做我的女兒,做我的女兒覺得很委屈嗎?”


    “是!”周荷珠哭著喊,喊完又雙手捂住臉,蹲在地上大聲地哭。


    宋氏痛苦地轉過頭去。


    長久之後,趙氏長歎了一聲。


    幾日後,宋氏下了很大的決心,去了將軍府,求到姚氏麵前。


    姚氏略一思量,親自下廚做了幾道簡單的農家小菜,邀周荷珠過來陪她吃。周荷珠原以為姚氏會對她說很多大道理,然而姚氏並沒有,真的隻是吃飯而已。


    周荷珠低著頭,望著桌上的幾道小菜。莫名覺得眼濕。這些都是她幼年養在姚氏身邊時,每日吃的東西。


    還沒吃上兩口,霍平疆忽然回來。周荷珠趕忙站起來,手足無措。


    姚氏與霍平疆說了幾句話,讓周荷珠坐下繼續吃飯。


    霍平疆說道:“聽管家說,你把庫房裏的東西搬走了一半。”


    杵在門口的管家苦著臉擺手。


    “是,我覺得家裏用不著那麽多錢銀,就拿去變賣了些,換了糧食和布匹贈給戰後的可憐人。”姚氏猶疑了一下,“你若不喜歡……”


    “沒有。你做主。這將軍府的一切,都你說了算。”霍平疆望向姚氏的目光一片溫柔和縱容。他所掙下的一切都是為了他的小姐,都是他的小姐的。連他都是。


    “那我倒是真的打算賣了這將軍府,換一處小些的宅院。一共沒多少人,這麽大的院子實在是用不上。”


    霍平疆往嘴裏扒飯,胡亂點了點頭,說:“隨你。”


    周荷珠聽著他們兩個人的對話,難掩心中震驚。香軟的米飯入口,卻變得難以下咽。一時間,她想起很多幼年的事情。那個時候,她和姚氏也時常這樣算著家中結餘,將多餘的錢銀拿去接濟旁人。


    “別隻吃飯,多吃些菜。”姚氏為周荷珠夾了一塊肉。


    接下來的日子,姚氏時常邀周荷珠過來吃飯。偶爾她還會遇到霍瀾音回來,起初覺得手足無措,次數多了,倒也能自然些。


    姚氏閑暇時,偶爾會抄些經文。後來周荷珠也跟著一並抄經書。時間一久,她眉宇間的鬱鬱悄悄散去。


    這一次她在將軍府待了沒多久,下人稟告衛瞻和霍瀾音一並過來。周荷珠尋了個借口,先一步離開。


    她經過花園,遠遠看見衛憧蹲在地上摘一朵花兒。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一片枯色。冰凍的土地縫隙生長出來的小花兒,顯得格外勇敢漂亮。


    周荷珠望著衛憧小小的手捏著的那朵鵝黃小野花,忽然淚流滿麵。


    彎路走得太久,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回頭。


    衛憧眨眨眼,一雙和霍瀾音一模一樣的明亮眼眸仿佛臥著璀星。他邁著小短腿朝周荷珠走過去,將手裏的小花兒遞給周荷珠。


    “喏,送你咯。”


    衛憧六歲的那一年,衛瞻經過深思熟慮,覺得已到了合適的時機,終於重整軍隊,決定向西蠻開戰。


    滅國之恨埋在每一個北衍子民的心裏。征兵時,仿佛又回到當年全民皆是戰士的場景,報名從軍的百姓絡繹不絕,從垂髫孩童到耄耋老人,仇恨之心是一樣的。


    衛瞻顯然做了萬全的準備。或許說,先帝在時,已為這場戰役做足了準備。不曾鬆懈一日的軍隊,大量研製的新型連弩與炮車。還有那全民齊心複仇的決絕。


    這場戰役持續了三年,三年之後西蠻被畫進北衍的版圖。


    最後一場戰役,衛瞻禦駕親征。歸來後,舉國歡慶。


    每個人都在笑,可是霍佑安笑不出來。他歸來,薑聆已經不在了。除了用作教書之用的書籍,她還留下了一大箱子的書信。每一封都是寫給霍佑安的。斷斷續續,十幾年間所寫。


    霍佑安坐在梧桐樹下,抹了一把臉,一封封去讀那些信件。


    最後一封信,信角微濕。那是她的淚。


    薑聆說——


    “耳邊有風吹梧桐的沙沙聲,好像你在喚我。我可能見不到你得勝歸來的樣子了。勿念勿傷,妻聆絕筆。”


    風吹梧桐沙沙,霍佑安在樹間係著的每一條為薑聆祈福的平安符都在低訴。霍佑安淚流滿麵,卻笑得燦爛。


    憬兒一邊喊著小舅舅,一邊跑上來,一下子撲進霍佑安的懷裏。


    憬兒總是喊周自儀大舅舅,喊霍佑安小舅舅。以前衛瞻很不高興,今日倒也顧不得。他笑著把憬兒抱在膝上。


    “小舅舅,你怎麽在哭呀。”憬兒用手去擦霍佑安的臉色。


    “瞎說。舅舅明明在笑啊。你看舅舅的嘴角。”


    憬兒瞧著霍佑安的確在咧著嘴角在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她摟著霍佑安的脖子,撒嬌:“哼哼,憬兒不想做公主了。”


    “那憬兒想做什麽?”霍佑安望著梧桐樹罩下來的影子,心不在焉地問。


    “大夫!憬兒要做大夫!”憬兒扒拉著自己的手指頭,“憬兒想救好多人!天花、癆症……”


    霍佑安抬起眼睛看向憬兒,忽然又落下淚。


    憬兒低著頭沒看見,她擰著眉頭嘟囔:“可是太子哥哥不信,他說憬兒做不到!小舅舅,你說憬兒能不能做到呀?”


    霍佑安又抹了把臉,笑著說:“能。肯定能。”


    沒多久就要過年。離京九年的衛瞭帶著祝福回京相賀。離京時,他是十三歲的稚嫩小少年,再次回京已是將荊廣大變樣的器宇荊王。


    一場雪,為新歲鋪上一層潔淨。


    鶯時立在簷下,朝手心哈著氣。


    她已不再是當年笨手笨腳的小丫頭,成為霍瀾音身邊最得力的心腹。做事幹淨利落,總能將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條。宮中新進宮的小宮女們見了她,都要畢恭畢敬地喊一聲“姑姑”。她終於成為了當年她所希望的樣子。二十三歲,早過了出宮嫁人的年紀。霍瀾音每次問起,她總是笑著說這輩子都要留在宮中。


    帕子落在地上,鶯時蹲下來去撿。再起身時,衛瞭立在她麵前。


    恍惚間,好似回到九年前,同樣嚴寒的小湖邊。隻是彼時天色昏暗,如今晴空萬裏。


    後來啊……霍瀾音扶額,長籲短歎。她又用力去戳鶯時的額頭,佯裝生氣:“說好了跟著我一輩子。還說什麽老死宮中就是最好的歸宿……如今還是跟野男人跑了!”


    霍瀾音說著這樣的話,卻給了鶯時最豐盛的嫁妝。她眉眼間,皆是無盡的溫柔,還有欣慰。


    是夜,衛瞻回來,沉默地坐在窗下,滿腹心事。


    霍瀾音撿起地上的練字本,收到一旁。想來又是憬兒淘氣,把哥哥的功課當成了玩具。她走到衛瞻麵前,問:“怎麽了?”


    衛瞻長舒了口氣,順勢將霍瀾音拉在懷裏,他將下巴搭在霍瀾音的肩上,沉聲道:“此次出征,聽說在西蠻再往西的地方,有一個小國為紀,前幾年國內動蕩,如今在位的帝王竟是位女帝。”


    霍瀾音怔了怔,又聽衛瞻說:“我派人潛入紀國,伺機尋得女帝畫像。”


    霍瀾音緊張地問:“如何?”


    “還未得。人已經回京路上,明後日當入宮。”


    寢殿內安安靜靜的。


    霍瀾音忽然問起:“陛下可還記得小豆子和林嬤嬤?”


    “林嬤嬤是孤乳娘,可會忘記。”


    “當初陛下回京,處置了江太傅,又下令林嬤嬤和小豆子各自回鄉,沒有傳喚不得入京。前幾個月,我想起翠風和紅風來,派人去她們家鄉送些錢物。然而得到的消息卻是她們兩個根本沒有回鄉。我再去尋林嬤嬤和小豆子的消息,亦是尋不到。他們幾個人,自從九年前便徹底消失了。”


    闔著眼的衛瞻猛地睜開眼睛。他起身,拉著霍瀾音往外走。


    “這麽晚了去哪裏?”霍瀾音問。


    衛瞻帶著霍瀾音連夜趕往皇陵。


    若是讓大臣知道,不知道要如何反對。所以衛瞻立刻行動,派暗衛進皇陵,開帝棺。


    本是該帝後合葬的靈棺內,隻有一具枯骨。


    翌日清晨,衛瞻先前派人去紀國尋女帝畫像的侍衛入宮,終於帶回了紀國女帝的畫像。


    米黃的畫卷一點點展開,一身紅衣的女人美豔不可方物,眉宇之間傲意淩人。


    霍瀾音的熱淚一下子湧出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伏在衛瞻的胸膛泣不成聲。


    那藏在心底角落的自責悄悄壓了她九年,終於得以放下。


    衛瞻深吸一口氣,他闔上眼,壓下眼底的情緒。這一刻,倒也說不清心中是怎樣的滋味。


    每個人的選擇不同,這世間事也並非對錯分明。前往彼岸的道路未必隻有一條。堅持自我,更未必就是一種錯誤。


    縱使前途萬難,她還是堅持自己決然的方式走下去,即使失敗也無悔。


    而霍瀾音,也會用她選擇的方式繼續散發著螢火之光。


    霍瀾音為後時,大力推廣學堂,將民間學堂開設在北衍每一個村鎮。她更是改革科舉製度,首次大膽地在科舉之中添加醫、農、數學和天文部分,逐漸改變了北衍的重武輕文。經過多年努力,北衍終於文武相衡,各術發展,一片繁榮。


    霍瀾音俯下身來,輕輕去吻衛瞻的額角。


    霍瀾音覺得很是幸運。原以為以衛瞻暴躁的性格,定然一意孤行,不理會她的提議。然而讓她意外的是,她與衛瞻的很多看法都是相同的。


    霍瀾音偎在衛瞻身側睡著了,兩個人的白發相抵相伴。


    霍瀾音在世時,臣民對其評價褒貶不一。而後來,終究得到史冊上的一聲賢後。


    而那些藥引、傻子太子妃等小事兒,在一樁樁載入史冊的大事麵前,什麽也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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