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疑情 (4)


    李元芳也一口喝幹了杯中之酒,卻聽崔興喃喃自語:“狄大人要是知道了,還不知會有多高興……”李元芳垂首不語。www.tsxsw.com崔興從對麵望著他,心中一時也是感慨萬千,半晌,還是他打破沉默:“元芳啊,你可聽說了?三天前的傍晚,烏質勒率部離開庭州,往碎葉方向去了。算時間明天就該穿過沙陀磧了。”李元芳抬起頭,雙眸熠熠生輝:“烏質勒此去必勝,崔大人,元芳還要感謝你的大力協助呢!”


    “噯,你們定的好計策,我這裏不過是舉手之勞,卻能讓碎葉從此臣服大周,將突騎施由庭州西方的大患變為屏障,如此的好事我崔興怎可放過?”崔興爽朗地笑起來,又衝李元芳眨眨眼睛:“我第一次與烏質勒見麵時留了餘地,實在是因為朝廷對他尚不信任,雖有狄大人的關照,我初來乍到還需謹慎從事,哪裏想到他就如此沉不住氣,馬上去找了你幫忙!”李元芳也笑了:“烏質勒臥薪嚐膽好多年,等的就是這一天,他的迫切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再說,他去找我很及時啊,要不然我又怎麽會與崔大人聯絡上?”他指了指高達:“我聽說高都尉跟在你的身旁,還偷偷向烏質勒打聽我的情況,就知道崔大人謹言慎行隻是表麵現象,私底下必有可乘之機。”


    “哈哈哈!”崔興大笑著打趣:“元芳啊,你還真對得起狄大人這麽多年的教誨!哦,虧你想出來那麽個離間計來,我可是一絲不苟,全部按照你的吩咐實施的啊!”“元芳不敢。”崔興一擺手:“你不敢?你有什麽不敢的!高達,你來說說咱們這些天是如何行事的。”


    高達在一旁早聽得眉飛色舞,巴不得要開口,忙道:“嗯,崔大人吩咐我們扮成西域客商的模樣,連續不斷地往碎葉運送絹帛、稻種和農具,當然了……嗬嗬,實際都隻有麵上一層好貨品,下麵全是稻草罷了。但光這絡繹不絕來往庭州和碎葉的車隊,就足夠讓東突厥那邊堵心了。”李元芳也忍俊不禁:“車隊倒也罷了,關鍵是這車隊還是崔大人所發,才更會讓剛剛慘敗於崔大人的匐俱領無法容忍。再加上他去質問碎葉時,對方肯定百般否認,那匐俱領素來多疑,如此在他心中就越發做實了碎葉私通大周之罪!”


    崔興嘖嘖感歎:“碎葉這才叫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莫名其妙地收到一大堆爛稻草,還要讓匐俱領懷疑辱罵,此刻雙方必已反目為仇。等烏質勒攻打碎葉時,他們再去向匐俱領邀援兵,那匐俱領不僅不會相信他們,反而會認定他們在與大周共同設計,企圖引他至碎葉圍殲,是無論如何都不肯出兵的!”李元芳一字一頓地道:“因此我才對烏質勒的勝利充滿信心!”


    “是!我也認為烏質勒必勝!”崔興情不自禁地朝桌上猛擊一掌:“而且這次一旦他奪取碎葉,我將立即上書朝廷,請聖上正式加封他為突騎施酋長、統管碎葉的大都督。與上次狄閣老奏請時的情況不同,這回烏質勒已握有碎葉,並登上突騎施權位,朝廷對他授封不過是順手推舟,還能獲得突騎施的臣服,何樂而不為。”李元芳鄭重應和:“是的,這樣烏質勒得償所願,必然對天朝感恩戴德,崔大人也將在西方獲得一個真正的盟友。”


    書房中一時氣氛昂揚,激情與快慰盡掃秋夜的陰寒,人人都覺身上熱血沸騰。崔興凝視著李元芳依舊十分憔悴的麵龐,百感交集地歎息:“元芳,你為大周安危所做的一切令人動容,隻是這一回,我仍然無法替你向朝廷請功,為兄慚愧啊!”李元芳不動聲色,隻淡淡地答道:“崔大人方才說了,咱們今天不談是非功過,元芳屢屢死裏逃生,早就把這些都拋開了。”


    崔興低聲道:“高都尉,你先退下吧。”高達連忙抱拳起身,走出去將房門輕輕帶上。崔興緊鎖雙眉,對著手中的酒杯發了會兒呆,終於對李元芳苦澀一笑,遲疑著道:“元芳,你生還的消息我尚未寫信通報狄閣老,就想當麵問問你的意思……唔,我離開洛陽來庭州赴任時,狄閣老曾特意對我提起了你。”李元芳低著頭,燭光暗影中他的表情十分模糊,崔興啞聲道:“狄閣老拜托我到達庭州之後,一定要繼續尋找你的下落。他說——他堅信你沒有死、不會死……”說到這裏,崔興的喉嚨哽住了,不得不咽了口唾沫,方能繼續說下去:“他還說,讓我一個月找不到就找兩個月;十個月找不到就找一年,直到……將你找到為止。然後,他要我帶句話給你,必須要當麵說給你聽。”


    李元芳抬起頭來,定定地注視著崔興,臉上波瀾不興,崔興深深吸氣,慢慢道出:“狄閣老要我轉達元芳,對大周李元芳已經死了,因此今生今世,都不許元芳再回中原。”李元芳垂下眼瞼,沉默像有千鈞之重,壓上心頭,崔興有些忍耐不住了:“元芳,我想狄閣老的意思是……”“崔大人。”李元芳抬了抬手,打斷崔興的話,異常蒼白的臉上雙目炯炯:“你的話我都聽見了。不過元芳此來,還有其他要事想與崔大人商談,時間緊迫,我們現在可以開始了嗎?”


    “沈將軍,老爺在楊霖的房中等你。”沈槐急匆匆趕往狄仁傑書房,走到半路就被狄春截住了。“哦。”沈槐答應了一聲,又疑惑地對狄春轉了轉眼珠:“大人去那裏幹什麽?”狄春一邊指揮幾個抬著雜物的家人,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我哪兒知道啊?不過老爺吩咐了,楊霖突發急病死在會試當場,家裏也不用再給他留著屋子了……這不,正撤東西呢。”沈槐陰沉著臉點了點頭,轉身向東跨院而去。


    楊霖住了將近三個月的這套廂房,此刻已是人去樓空的淒涼景象。屋內當初精心布置起來的家具大部分搬回庫房,書架上曾碼得整整齊齊的經史子集亦消失無蹤。沈槐猶豫著往房內跨入,一眼便看見狄仁傑的背影佇立在北窗之下,他的麵前是還未及搬走的長幾,幾上那盆素心寒蘭的枝葉似乎比之前更綠得透亮、晶瑩。


    沈槐在門邊停下腳步,躬身抱拳:“大人。”狄仁傑沉默著,隻片刻功夫沈槐已全身汗濕,覺得自己的心就要從嗓子眼裏跳出去了。自從八月初一會試之後,到今天恰好過去了半個月,這段時間裏沈槐深刻品嚐了惶惶不可終日的滋味。本來滿心以為終於獲得了狄仁傑的信任,自己的人生將躍上至為關鍵的一步,從此左右逢源、飛黃騰達,一切均在掌握之中,隻要會試一過,妥善處理了楊霖和何淑貞這對母子就完事大吉了。對此沈槐原來毫不擔心,在他眼裏這兩個人真如螻蟻般卑微弱小,撚死他們就如同撚死兩隻臭蟲,他甚至把一切都布置好了,堅信不會讓人抓住一絲把柄……然而,楊霖在會試現場突然死亡,把沈槐這套看似天衣無縫的計劃徹底打亂了,更可怕的是隨後所牽扯出來的種種:生死簿、周靖媛、何淑貞、紫金剪刀、謝嵐……猶如一根越收越緊的繩索,似要將他置於死地!


    “沈槐啊,你來了。”狄仁傑淡淡的一聲招呼,竟駭得沈槐心驚肉跳。他強自鎮靜著應了聲:“大人。”才又朝房內跨了兩步,站到了狄仁傑的背後。狄仁傑沒有回頭,繼續若無其事地問:“這幾天你似乎有些忙碌,聽狄春說府中都不常見到你的身影?”沈槐流利作答:“哦,您這些天都在府中閱卷,並不外出,因此卑職稍顯空閑,就乘此機會多往周梁昆大人的府上走動了幾次。”“哦?”狄仁傑似有些意外,回頭看看沈槐,微笑道:“還是你細心啊。老夫忙於閱卷,確實忽略了周大人的事情,如此倒要多謝你替老夫留意了。”


    “這也是大人此前吩咐卑職的。”沈槐躬身抱拳,臉上有些微紅。狄仁傑饒有興味地仔細端詳著他,道:“唔,曾泰上次過來說,大理寺已把周大人的死確定為自殺。那靖媛小姐經此變故,還好嗎?”“這……”沈槐的臉似乎更紅了,支支吾吾地回答:“周小姐當然很悲傷,不過這些天來……心情似乎也漸漸平複了。”狄仁傑點頭,隨口道:“平複了就好啊,老夫早就說這位靖媛小姐有些男兒氣概,絕非軟弱無能的庸常女子。況且,你常常去看望她,也能助她寬心,如此甚好啊。”沈槐低頭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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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仁傑沉吟著又道:“沈槐啊,曾泰來時還談到楊霖的案子。”沈槐的心縮緊了,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皮腕套,那裏麵塞著會試前夜他讓楊霖寫給狄仁傑的書信,本來想好了在會試之後處理掉楊霖,再找機會送到狄仁傑手中,造成楊霖自行離去的假象,可現在沈槐卻左右為難,拿不定主意該怎麽辦。狄仁傑平淡的話語還在繼續:“曾泰說,仵作查驗了楊霖的屍體,沒有發現什麽異常,因此推斷他的確是急病突發而死。”


    沈槐呆呆地聽著,心裏說不出是喜是憂,也根本不敢判斷,狄仁傑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隻有一點他能肯定,狄仁傑此番必有下文,他隻能咬牙等待。果然,狄仁傑重新轉向北窗,手指輕輕拂過素心寒蘭纖柔的葉片,語調中帶出無盡的惆悵:“沈槐啊,你是個好侍衛長,從不妄言。但我敢肯定,老夫對楊霖的態度,一定令你在心裏麵百般困惑,就連狄春這小廝都忍不住在我耳邊嘀咕過……一個普普通通的貢生,雖說有些學問,但也遠遠算不上經天緯地之才,而老夫卻對他青眼有加到無微不至的地步,你們看不明白,也很自然。”


    “如今楊霖已死,據狄春說他身無長物,這廂房內外找不到一件他本人帶來的物品。楊霖畢竟是來京趕考的貢生,再貧窮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吧,不禁叫人質疑他的背景來曆。更何況,就是這麽個看似窮困潦倒的人,他隨身攜帶的唯一一個物件,至今仍在老夫手中。而恰恰就是這個物件,決定了老夫對他的態度!”狄仁傑猛地轉過身來,盯著沈槐道:“你說,這一切是不是很古怪,很可疑?!”


    沈槐的心跳幾乎驟停,他用盡全力克製牙齒的顫抖,含糊地嗯了一聲。狄仁傑注視著他,嘴角掠過一絲亦悲亦喜的淺笑,繼續道:“那是把折扇,扇上題了首幽蘭詩。哦,這詩你也見過,當日老夫就是為了這首詩才讓你把楊霖找來。”“卑職記得……”“嗯,”狄仁傑點點頭:“事實上,這柄折扇乃是老夫一位故人的遺物,這首幽蘭詩也是那位故人所題,她……的名字叫做鬱蓉。”


    狄仁傑停下來望著沈槐,假如沈槐此時與他對視,一定會發現老大人目光中的懷疑、期盼、寬容,甚至……乞求,但是沈槐把頭低得快貼近胸口,下顎因為牙關緊咬而生疼。狄仁傑愣愣地看了他許久,方低低歎息了一聲:“正是這詩和折扇,讓我懷疑楊霖就是老夫尋找了整整二十五年的人,鬱蓉夫婦的兒子——謝嵐。因為隻有謝嵐的手上,才可能有他母親的遺物。”


    明知道沈槐不會有所回應,狄仁傑便自言自語地說:“當初謝家慘遭滅門之禍,謝嵐的父母雙雙慘死,才滿八歲的謝嵐不知所蹤。從那以後,老夫就開始尋找他,一找就找了整整二十五年啊。到如今,老夫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在離世之前找到他,看到他好好地生活,並將老夫虧欠他和他父母的,都盡數還報在他的身上。因而,你該想象得到,當我看到楊霖時的心情,我多麽希望他就是謝嵐啊……自楊霖入府,為怕他反感,老夫不敢直接盤問,幾次從側麵試探,可惜的是……又總感覺不對。”


    沈槐終於開口了:“大人,您認為楊霖並非謝嵐?”狄仁傑苦澀地笑了笑:“其實不論是或不是,我都沒有足夠的證據,隻能說是一種感覺吧。問題在於,這折扇絕不會無緣無故地到楊霖的手中,更有人處心積慮地安排,才會那樣湊巧地出現在老夫麵前。所以不論楊霖是否謝嵐,操縱這整件事的人,一定和謝嵐有最密切的關係,或者就是謝嵐本人!”


    狄仁傑停下來,還是想等一等沈槐的回應,可惜除了沉重的呼吸,屋內再無其他聲響。巨大的淒愴連連衝擊心房,狄仁傑有些暈眩,他以手扶案,半倚在擱著素心寒蘭的幾旁,用最懇切的語氣說:“對於老夫來說,假如謝嵐還活著,那麽不管他對老夫有著如何深重的敵意,老夫都可以理解可以接受,他策劃楊霖的事件,或者是有所圖謀、或者是為了報複……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怪他。隻要他肯相認,哦,即使不肯相認也沒關係,命運對他已經太不公平,老夫怎忍心再去嚴逼……我、我唯一希望的是,謝嵐不要因為仇恨蒙蔽了良知,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那樣老夫會痛心不已,會、會死不瞑目的!”


    話音落下,狄仁傑眼巴巴地盯著沈槐低垂的腦袋,剛剛說出的這番話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羸弱的感覺迅速侵蝕四肢百骸,他無望地意識到:自己已衰老到了這樣的地步,難以再應付命運加倍的追索,然而,他、會放過他嗎?


    過了好一會兒,沈槐才覺得耳廓中的嗡嗡聲淡去。幾種截然不同的想法和情緒在他的腦中瘋狂攪動,令他頭痛欲裂。但是有一個念頭正在變得異乎尋常的清晰,凸顯在他混亂的腦海中,那就是:必須要趕緊抽身,越快越好,乘狄仁傑還在困惑、還在試探、還在搖擺,否則等他發現了全部的真相,自己恐怕會死無葬身之地!所幸他沈槐現在有了退路,雖然也很凶險,但對那個小美人兒他還是有把握的……


    沈槐終於把頭抬起來了,他鎮定地、甚至帶著點無賴地迎向狄仁傑的目光:“大人,如果您沒別的事情,沈槐告退了。”狄仁傑怔了怔:“哦,也好,也好。我這裏沒事,你去吧。”沈槐走到門口又停住腳步,狄仁傑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便慈祥地問:“沈槐,還有什麽想說的?”“是。”沈槐的神色中的無賴更加明顯:“大人,孟蘭盆節那夜您和卑職談的話,不知道事情進展如何?卑職何時會去羽林衛?大人早點知會卑職,卑職也好做些準備。”


    狄仁傑又是一怔,稍頃,才沉聲道:“此事老夫已在安排,待會試發榜之後應該有些進展。怎麽了沈槐,那麽著急想要離開老夫?”沈槐不答話,隻對狄仁傑抱了抱拳,轉身就要跨出門檻,狄仁傑又叫住他:“對了,沈槐啊,你那堂妹最近可好?景輝回來了,他曾蒙阿珺姑娘的照料,一直在老夫麵前提起。過幾日老夫想設個家宴,你、我和景輝,再請上阿珺姑娘,也向她當麵道個謝。”沈槐捏緊拳頭,想了想道:“大人,阿珺這幾天偶染微恙,不便出門。您和景輝兄的好意我們心領了,家宴過些日子再說,您看可以嗎?”“哦,當然沒關係,等阿珺姑娘合適時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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