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晝終於看清了,眼前的人不是林槐,而是她。


    女孩子巴掌大的小臉掠過陣陣青白,臉色不比他好到哪裏去。


    她將唇死死地咬著,一如他剛才咬住自己那般,仿佛承受著鑽骨疼痛的人是她一樣。


    她心口陣陣發酸,淚眼滂沱的,眼淚不受控製地從臉頰滾下,淒切地瞧著他,硬生生地喚他:


    “沈知晝……”


    “……”


    他抻了抻嗓子,聲帶像被什麽掐住了似的,無論如何也沒法回應她。


    她更咽著,想說話,一開口,卻也是幾近語無倫次,抽泣了幾下,好不容易能繃住情緒,輕聲輕氣地詢問他:


    “……疼嗎?”


    ——疼?


    是什麽感覺?


    他隻覺得後脊背,額頭,全是涔涔冷汗。


    像是做了個噩夢。


    “還疼嗎,肯定很疼吧?”


    她胡亂地抹著眼淚,小心翼翼地抓過他被咬的血肉模糊的那條胳膊,看到他臂彎處那一圈兒鮮紅色的,還滲著血絲的齒痕,心口像被剜了一刀。


    “你怎麽能……這麽傷害自己?”她又氣又急地責備他,顫巍巍地,想伸手碰一碰,檢查一下他傷口的深淺,卻還是不敢,終究是怕弄痛了他,所以隻得收回手。


    “……”


    他疲憊地闔眸,濡濕的眼睫覆蓋住眼底的神色,整個人虛脫得仿佛褪了一層顏,黯淡了不少。


    “很疼,是不是?是不是……很疼?一定很疼吧……傷口好深啊……”


    說著,她又哭了起來。


    他勉強睜開眼,想抬手,替她擦眼淚。


    想哄一哄她。


    她怎麽又哭了?


    他怎麽那麽沒長進,從小到大,就總是惹她哭。


    可自從她年歲漸長,就不若兒時那般好哄了。


    他還能哄好她麽?


    像是想證明自己,他稍一抬胳膊,剛伸出手,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胳膊上的痛楚。


    一種肌膚被撕扯而開的陣痛,代替那種有萬千隻小螞蟻一般,在他的心肺和骨髓中抓撓的酥麻感,頓時洶洶而來。


    他的胳膊仿佛中了一槍,又像是被打斷了一樣。


    冷汗順著他的額角緩緩流下,絲絲鮮明的血痕,也順著牙齒磨吮過皮膚慢慢滲出。


    那種萬蟻鑽心般的,酥癢,空虛,虛無縹緲的感覺,終於能夠被切實的疼痛所取代。


    他也終於能夠,從虛脫的深淵裏掙紮出來了。


    可還是,好痛苦。


    好累。


    “我記得,你家有……藥的吧?”


    他意識恢複,眸色也透徹了一層,她的神經也舒緩了一些。


    於是她站起身,要替他去找藥,“我去找來,給你消消毒。”


    他在她起身之際,突然一下拉住她的手腕。


    “……”


    他那隻受了傷的胳膊,也不知哪裏來的那麽大的力氣,拽緊了她。


    “沈……”


    她還未作反應,他便將她狠狠向下一拉。


    雙腿一虛,人跟著傾倒,栽在他的身上。


    “你,你有傷……”


    她怕弄痛他,壓到他受傷的胳膊,不無掙紮。然而他卻絲毫顧不上胳膊的痛楚,緊緊地,將她蜷在了懷中。


    “別動……”


    他沉沉闔著眸,眉心亦攏得很緊很緊,唇蒼白得毫無血色,連唇上都是錯綜的,滲著血色的齒痕。


    可見他一個人在這裏掙紮了多久。


    他一直是單打獨鬥,在深淵裏獨自掙紮。


    她見他這副模樣,不覺又濕了眼眶,便也不再掙紮了,側躺在地,輕輕地,回抱住他。


    突如其來擁住他的柔弱,讓他得到了一刻的安心。


    “讓我抱一會兒吧,晚晚。”他嘶啞著聲音,脆弱地懇求著。


    人高馬大的男人,這一刻,卻如此的孱弱。


    他仿佛是想把自己縮成小小地一團,想把自己整個人,都埋入她細嫩纖瘦的肩窩裏,把自己揉入她柔軟的懷中。


    他不過是想找個地方,安穩下來,享受平靜罷了。


    不再心驚膽戰,不再如履薄冰。


    他一直低低地沉吟,不住地懇求:“……就一會兒。”


    她的臂彎環住他緊實的腰身,手輕輕拍在他脊背後方,一下一下地,輕柔地安撫著他。


    生澀又笨拙,可顯然起了作用,他很快舒緩下來。


    她的手指掠過之處,能察覺到他渾身的神經都緊繃著,寸寸肌膚都繃得僵硬。


    如同他一直以此與外界對抗的鎧甲。


    她不由地想到了他身上錯綜的,大大小小的疤痕:槍傷,刀傷,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傷疤。


    他終究是隻是個肉身凡胎啊。


    他怎麽,就不知道愛惜自己?


    他為林槐擋過子彈,可林槐是怎麽對他的?


    次次以身犯險,他都不害怕的嗎?


    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脊背。


    他低沉灼/熱的呼吸滾過她肌膚,漸漸地生出炙意,慢慢地,那如氣如縷的炙意,忽得化作了濕涼的液體,滲過她的皮膚。


    他哭了。


    “晚晚。”


    “……嗯。”


    “我真的成了個壞人了。”


    “……”


    “我吸毒了。”


    “……”


    她拍他脊背的動作一頓,手在空中停了一瞬。


    接著,又一次撫過他堅實的後背,恢複了剛才的節律,拍打安撫著他。


    從小到現在,他一直是巍峨的,是高大的,是偉岸的。他頭頂青天烈日,是未來的人民警察,鐵骨錚錚,傲骨不屈。


    小時候,他好像就是她的天。


    她可以放心地依靠他,依賴他,也從來沒想過,有一天,這座大山會轟然坍塌在她麵前。


    他也是普通人啊。


    也會痛,也會害怕,也會脆弱的啊。


    她不自覺地淚流滿麵,擁住他:“那我們就去戒。”


    “戒不掉呢?”他不無傷感地反問。


    她答得痛快徹底:“戒得掉的。”


    “萬一呢?”


    她繼續鏗鏘地答:“沒有萬一。”


    “……”


    這一刻,他脆弱得就像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一向極有主見的他,此時卻一直在追問,追問那些他自己都不敢確定的事。


    ——哪有什麽鐵打的人。


    隻不過,那些自以為是的堅強,隻是因為還沒崩潰過罷了。


    “萬一,我是說萬一我……”


    “——沈知晝。”她沉聲地打斷他,此時,仿佛她才是那個素來喜歡教訓她,板正他一言一行的人。


    他們好像互換了位置,他反而是那個一直以來幼稚偏激得令人無奈的人。


    她歎了口氣,說:“你不會的。”


    “……”


    “不會戒不掉的,”她吸了吸鼻子,說,“我陪你,我會一直陪著你,陪你戒掉。我們去戒毒中心……天一亮就去。”


    他不說話,隻是無聲地流淚。


    印象中,他已經很多年沒哭過了。


    他不是個喜歡流淚的人。


    也不是個,喜歡袒露脆弱的人。


    應該是,他堅強起來,去保護她的啊。


    他深深地喘氣,仿佛是一夜之間,被那個刺入他身體裏的針頭抽幹了所有清明的意識。


    也差點兒,就變得不像他了。


    “不許再說什麽‘萬一’了,你要好好活著,”她心痛地說,“會戒掉的,你也要相信你自己。”


    他剛想說話,她掙開他一瞬,接著,柔軟的小手就捧住了他的臉。


    她的拇指在他幹裂的、蒼白的,咬出了絲絲血痕的唇上輕輕摩挲,強忍著幾度要落下的淚,沉聲地對他說:


    “我也一直都相信你,我相信你做得到。”


    “……”


    “我也相信你,沈知晝,你不是壞人。不許說自己是壞人了……你隻是身不由己,不怪你,是林槐……”


    他愣怔了一會兒,然後輕輕拂開她的手,沉沉地舒了口氣,再一次地,將她的纖腰往自己懷裏一攬,緊緊抱住了她。


    他像是在撒嬌,輕柔地用臉頰蹭了蹭她的肩窩,她頓覺癢意陣陣,他便靠了進來,在她耳畔喃喃著:


    “你錯了,我才不是什麽好人。”


    “……”她氣窒一瞬,無名火就從心口往外竄。


    然後,聽他低沉沙啞地笑了起來:“我早就忘記怎麽做個好人了。”


    “……”她聽他這般苦澀的語氣,一時更不知該說什麽話。


    無法控製的,眼淚登時就又砸了下來,心裏千般萬般責備他,卻都不忍心說出口。


    她怎知,在黑暗中掙紮了那麽多年,是多麽痛苦?


    她又沒當過臥底。


    這世上,多的是大言不慚,根本沒有什麽所謂的感同身受。


    她隻是,想一直陪著他,如此罷了。


    不想這世上,沒有人再相信他。


    就算他決心要做個徹頭徹尾的壞蛋了,她也想,一直陪著他。


    他的情緒稍穩定後,她把他扶到了床上。


    她拽著他胳膊,看到那傷口直吸氣,轉身下樓去找藥箱。


    他的意識確實清醒了。


    他還給她指點,以前放藥箱的位置挪了一下,跟她說現在放在哪裏,裏麵有消炎藥和雲南白藥什麽的,還說讓她把放在另一處的酒精棉和碘伏拿上來。


    還告訴她怎麽消毒。


    他應該也不是第一次自己處理傷口了。


    不過那三番囑咐的口氣,倒是真像還把她當個小孩子似的。


    她走下樓,沒開燈。


    似乎是怕麵對這一刻,他已不是從前的那個他。


    她怕她自己都騙不了自己。


    她也害怕麵對,這愈發糟糕的情勢。


    以後該怎麽辦才好?


    她雙手伏在廚房的水池邊沿,打開了水龍頭,借由虛弱的月光,看到水槽裏隨意地扔了兩個玻璃杯。


    也不知是什麽時候扔在這裏的。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打開水龍頭。


    似乎聽到無止無休的水聲,才能安撫自己越發躁動不安的心。


    水流湍湍而下,衝刷著水槽的內壁,玻璃杯裏水滿了溢出來,她也沒關。


    眼淚隨著從杯沿滲出來的水,隻是洶湧的流。


    他這樣,以後要怎麽辦?


    林槐擺明了是想控製他,是想報複他,萬一他以後犯了癮,控製不住自己了,林槐不就得償所願?


    萬一……


    真的像他所說,戒不掉了怎麽辦?


    她無法想象,他以後會變成什麽樣。


    她並非悲觀的人,這一刻卻如何也樂觀不起來。


    反而悲觀至極。


    淚氳濕了視線,淚珠兒斷了線似地砸入水槽裏,與水流混為一體。


    水流衝刷著眼淚,眼淚也衝刷著水流。


    她忽然清醒了一瞬,意識到自己不能提前垮下,他還在樓上,他還在抗爭,還在堅持,她沒理由這麽悲觀。


    她不會放棄他。


    抬起手背,抹了抹眼淚,她轉身就要去四處摸手機,想盡可能地聯係到戚騰。


    戚伯伯肯定還不知道沈知晝今晚發生了什麽。


    他是老警察,有經驗,也一定有辦法。


    左右卻都找不到手機。


    此處過於狹小,加上沒開燈,隻能依稀透過從窗欞投射入內的慘白月光,看清家具和廚房用具的大致輪廓。


    找不到手機,她一時有些無措,在原處打了打轉,卻還是沒找到。


    她歎氣,便放棄了在黑暗中像瞎子一樣摸索,轉身要去找燈光的開關。


    剛走了兩步,忽然聽到了身後玄關處傳來一陣異響。


    一股陌生的氣息侵襲入內,寒意剛從腳底蔓延爬起,她的下頜就被一隻冰冷有力的手死死地掐住了。


    一個男聲冷冽地問:“沈知晝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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