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一傑並不經常愛看正經的文獻。


    他原是個公子哥兒出身,平日裏最為鍾愛之事不過插科打諢、陪陪心上人卻不讓她知曉,讀過最多的書是三流話本,其次則是蕭子窈愛聽的戲文,最後才是她以往收到過的、別人寄來的情信——所以,那許多危言聳聽卻教條清楚的正經文章,他幾乎是不曾看過的。


    偏他如此不學無術,旁人卻還誇他好,好在什麽?好在他雖然是個紈絝,卻不至於太過玩物喪誌,煙酒都沾卻從不上癮,便更不消說什麽大煙鴉片了,也不玩女人,這一點似乎尤其能為他加分,仿佛世間對他一向偏愛,那麽低的標準,那麽好的一個爛人。


    隻不過,私底下,他也不是沒有動過什麽歪念頭的,頭一次談起大煙是在成年之後,與一篇散文詩一起鑽進他的腦子裏——一旦心生愛戀,血液裏便會長滿蝴蝶,他心想,那簡直就是吸大煙的下場。


    彼時,春日負暄。


    蕭子窈閑來無事,便約他一同上京郊跑馬,她一向與傳統的闊小姐不太相近,跑馬不比姿勢優雅隻比輸贏快慢,他贏不過她,便捧場的笑道:“咱們蕭六小姐的馬跑得那樣快,我看誰家的蝴蝶敢落你的馬蹄。”


    蕭子窈聽他說罷,於是摘下頭盔,黑發潑了滿滿的一肩,道:“什麽‘踏花歸去馬蹄香’,我三姐教我看洋人的報紙,原來蝴蝶長得及其可怕,和蚊子差不多,都是長嘴利劍,幸虧它隻吸花汁。”


    “可你不是喜歡聽梁祝嗎?梁祝最後可是要化蝶的。”


    “我那是喜歡喜歡聽梁祝的人。”


    蕭子窈鄙夷的說,“喜歡的才化蝶,不喜歡的就是長翅膀的蟲子在身上爬。”


    然後,話音至此,她卻語氣急轉,又說道:“對了,我三姐還和我說了,她現在正好學到神經學,說晚清的人之所以抽大煙戒不掉,就是因為戒斷反應會讓人生不如死,如渾身有蟲蟻在爬。


    而那些人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感覺,卻是因為人的肉體本身就會產生一些細微的痛癢,隻不過我們的腦子會製造一種類似麻藥的物質將人麻痹,所以我們就感覺不到痛了。


    可是,大煙卻與那種物質有同樣止痛的功效,人腦發現身體裏有了止痛劑,便不會再製造止痛物質了,因而抽煙者斷煙後生不如死,始終覺得渾身痛癢。”


    她隻管一口氣的說了很多很多,那模樣實在很像一個初學的孩童,夏一傑不自覺得聽的入神,便輕輕歎道:“真可怕。”


    真可怕。


    他心想。


    心生一份無望之愛,如恐怖蝴蝶爬滿血管,長嘴如劍,刺穿皮肉骨血,吮吸不夠,鑽心的痛永伴終生。


    那是吸大煙者的、必死的結局。


    ——他便是如此了。


    自打他剜去小金鈴的舌頭之後,便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


    因為會覺得痛,所以會不受控的想,想一條舌頭換一份不可言說的暗戀到底值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也得值得。


    明日,陳督軍便要抵嶽了。


    他已經提早同小金鈴知會過了,如果渴了餓了,就去舔地上飯盆裏的粥水,既能充饑又能解渴,接見督軍是頭等大事,他須得一日之後才能抽出空來回來看她。


    “……請你別想著逃跑。”


    他當時隻管好裏好氣的說道,“我真的很不想讓子窈知道這件事。這太不光彩了,就像抽大煙一樣,罪該萬死,我怕她會從此討厭我。”


    原來,將一個活人屠戮至非人,竟是如此簡單的一件事情。


    ——夏一傑於是偷瞄了沈要一眼。


    這是一位殺人的專家。


    眼下,正是淩晨一十二點,距離天亮或陳督軍抵嶽,約莫還有英製六個小時左右,足夠一個活人受盡淩遲而死。


    沈要一言不發,遂躺在座椅裏發呆。


    四下靜得厲害。


    巡值的部隊已然按照他的吩咐再三翻遍全城,真槍荷彈界限森嚴,拱衛城防如鐵桶,水潑不進。


    他做不成甩手掌櫃,又簡直要因此煩死了。


    還有。


    ——為什麽他的六小姐,至今還沒有撥電話過來?


    沈要臉色難看至極。


    也許,他的血液裏也長滿了蝴蝶罷。


    夏一傑一見他如此,便默默的在心底這般想到。


    一條狗,也許是不知道痛的。


    或者說,他遲鈍於痛、擅長忍耐於痛,應當也是可以的,不然,一條怕痛的狗又該如何衝進獸群之中廝殺去呢——有些狗甚至要剪耳斷尾。


    他看得出來,沈要當真是漸漸的有些像人了。


    因著那骨血裏的痛楚,如附骨之蛆、揮之不去,他便會像個人一樣的輾轉反側,千千萬萬隻蝴蝶都在他的皮下展翅,扇動一場風暴,積少成多,最後化作血液裏的夏雨與狂瀾,躁熱不已,仿佛血液也有沸點,害他冥思苦想。


    夏一傑細數著,這已經是沈要今晚第兩百七十三次翻身了。


    他於是一邊數著,一邊又覺得不公,憑什麽一條狗會被如此溫柔以待,隻要愛上一個人便可以成為一個人,而他卻要備受煎熬,從一個人變成一個畜生。


    他分明,曾經也是幸運兒。


    他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在煩惱什麽?”


    沈要一頓,原本斜斜支在地上的座椅隻管一下子同他一道重新坐穩,那是一本正經提起一個人的時候才應該有的模樣——提起一個心上人。


    那模樣他實在見過太多次了。


    從鏡子裏。


    看見無能為力的他自己。


    然後,是時,沈要正準備開口,辦公室內,那一座烤漆黑的電話機卻忽然響了起來,他被嚇了一跳,卻見沈要竟是歡歡喜喜的衝上前去一把接了起來,緊接著開口,如一條狗似的,無限搖尾乞憐。


    “六小姐,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


    “你吃飯了嗎。嗯。我吃過了。很難吃。”


    “好困啊。但是你能不能先別睡,再和我說幾句話。”


    “還有呢。沒別的了嗎?你難道不想我嗎。”


    終於,話音至此,沈要到底還是微微一滯。


    “太好了。六小姐。”


    “我也想你。”


    夏一傑隻覺得喉嚨發苦。


    原是他親眼看見,心上人對另一個人有情的證據。


    那些蝴蝶,終究會爬滿他的血液。


    他苦不堪言。


    偏偏,總有人會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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