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姨之後說起的事情,實在有些亦真亦假。


    原是她胡同裏有個鄰居,家中幼子與寶兒同齡,這幾日,四方齋一家返鄉,他少了玩伴,便在胡同裏尋是非玩樂,卻奈何煤渣胡同不過方寸大小,該玩過的他早玩過了,於是便盯上了巷尾新住進來的那個女子,又趁一個傍晚時分,翻了人家的牆。


    蕭子窈置之一笑。


    “小孩翻牆進去玩而已,難道是看到那姑娘屋裏的陳設寒酸,所以才覺得她過得不好?”


    郝姨忙不迭的說道:“非也!倘若那戶人家隻是屋舍寒酸,又怎會傳為我們這些平頭老百姓的談資呢——原是那小孩翻進牆裏一看,竟瞧見那姑娘的兩眼、嘴巴、雙腳都纏著白布,還沁著血呢!據說那孩子當場就嚇哭了,奪門而逃,後麵又和他父母說去,最後才傳得人盡皆知。”


    蕭子窈眉心微皺,仍是覺得蹊蹺。


    “按照那孩子的說法,那姑娘豈不是受了酷刑?可是,如果她嘴眼腳都受傷的話,哪裏會忍著不叫呢,你們坊間可否有人聽見過什麽慘叫聲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


    郝姨諱莫如深道,“不過,我胡同裏那幾個人都說,前幾天嶽安城夜裏下過一場大暴雨,有人懷疑,一定是那一晚,她被送她回家的那位軍官給剪了舌頭!”


    “那就太奇怪了。倘若那軍官當真恨她至此,悄悄將她處置了便是,何苦又要養著她讓她這般活著。再者說來,他既然有膽量用刑,為何卻沒膽量殺人?世上怎麽會有這樣既膽大又膽小的人,我實在想不到——所以,我覺得,也許是那孩子看錯了罷?”


    “錯不了。”


    郝姨始終不曾改口,又定定的看了蕭子窈一眼,那眼神有點兒哀,她讀不懂。


    “夫人,您始終與我們這些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便不會知道,我們生如螻蟻。”


    蕭子窈也許永遠也不會明白,總有人要活得豬狗不如。


    豬狗比螻蟻更頑強,所以,豬狗自然也要比螻蟻活得更痛苦。


    她根本沒法兒感同身受。


    卻唯獨一件事,她曾經有過經曆。


    ——便是那不見天日的極暗室裏,門窗緊鎖,無光亦無聲,她被沈要關住,如同與綁匪同床,仿佛壯烈經已死去。


    她不會忘。


    小金鈴也不會忘——那致死般的疼痛。


    安慶堂的女大夫隻摸出她約莫一月左右的胎像,可她自己心裏卻清楚,她肚子裏的孩子,應當快有三個月大小了。


    那應當是她過往恩客之中誰的孩子罷,她也不清楚那人究竟是誰,不過,無所謂的,反正這是她的孩子,也將會是她第一個、最後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孩子。


    回去的路上,夏一傑一句話也沒說。


    那暴雨仍未歇,煤渣胡同到了,小金鈴不敢再搶他的傘,便打算冒雨跑進巷子裏去。


    誰知,偏就此時,夏一傑居然一改之前的態度,忽然拉住她道:“我送你進去。”


    話畢,他便撐起傘來——是蕭子窈借給他的那一把,黑麵的,如奔喪出殯,他從車上下來,又繞過車頭,像繞過一口棺材,然後將她接下來、接進傘中,同她並肩而行。


    兩人一路相對無言。


    到了巷尾,小金鈴於是顫顫巍巍的取出鑰匙開門。


    “我到了,你可以走了。”


    她說。


    她並不覺得夏一傑願意進門躲雨。


    但人生曲折,總有意外。


    ——夏一傑竟是一言不發的擠進了她的門去。


    他徑自走進屋裏坐了下來,並未拉亮電燈。


    “……大夫說孩子有一個月左右。”


    半晌過去,他突然冷不丁的開口問道,“那會不會是我的孩子?”


    小金鈴立刻矢口否認道:“不是。”


    “你怎麽知道不是!”


    他一下子暴怒而起,嘶聲大吼,那模樣應當是極可怖的,好在,他並未開燈,她便看不真切。


    “按時間來算,一個月,那就是我的孩子!”


    “我說了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和我睡過的男人多了,你一個生瓜蛋子又算什麽!這件事情不用你管,你隻要正常給我錢就好了,我自己會想辦法的,生完孩子我就走!”


    “你還想生下來!”


    “又不是你的孩子,你管我生不生!你要是不信,讓我去公署醫院血檢就好了,這孩子肯定不止一個月——”


    “你還想去公署醫院!”


    四下裏漆黑一片,小金鈴直覺夏一傑的聲音陡的拉近了,她於是不自覺的往後一縮,卻冷冰冰撞上一麵光禿禿的牆,猶如從前,她也曾將夏一傑逼至死角那般,如輪回,如報應。


    “我不會敗壞你的名聲的,我以後生不了孩子了,我隻是想留一個自己的孩子……我會偷偷的去檢查,你就讓我去吧……”


    “不行。”


    是時,夏一傑隻管涼颼颼的說道。


    小金鈴覺出那涼意了。


    ——從她的嘴裏。


    許是那雨聲太大的緣故,她的尖叫居然像水一般的沉入了水底,從此,了無蹤跡。


    她感到一把刀的刀尖撬開了她的牙齒,又一下子割斷了她的舌頭,她嗆著血,疼得滿目漆黑,卻又被一支火柴照亮了眼睛——原是夏一傑點著了她屋裏的炭盆,然後便用鉗子夾住一塊黑紅黑紅的碳,一下子壓在她舌頭的斷口上,怎麽回事,那麽燙的碳火,她卻隻覺得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夏一傑碎碎念的聲音鑽進她的耳朵,如一叩三拜,無比虔誠,偏偏她卻沒由來的異常篤定,他根本就不是在對自己抱歉。


    ——那些對不起,應當都是他說與蕭子窈聽的罷。


    “對不起,小金鈴,但是我不能讓你把事情說出去,那會毀了我的,那會讓我沒法在子窈麵前立足的。”


    他一邊說著,一雙手又往她的臉上爬,最後停在兩眼的位置,輕輕的比劃了一下,沒太用力。


    “從今天起,你不可以再離開這座房子,我會天天來看你,給你帶食物和藥物,所以,你不用再看東西了,你的腳,應該也用不上了吧。”


    他手起刀落。


    小金鈴便一下子掉進黑暗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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