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一傑到時,那一爐糯米紅豆沙正好出鍋。


    如此,他不過方才在玄關外頭站定,便已聞到一股熱乎乎的甜香撲麵而來,那香氣他再熟悉不過了,不會記錯,更不會忘。


    早先前,他總與蕭子窈一同包場看戲,天冷了便趁機與她肩並肩的坐到一處去,聽台下好戲開場,看眼前紅泥小火爐,欲飲一杯無,蕭子窈不勝酒力,他便若笑的招著小廝端上一碗糯米紅豆沙來,親自喂她吃下。


    “咱們蕭六小姐就是嬌貴,醒酒都得讓人伺候著。太甜的糖水你不吃,非要吃這不甜的,可是不甜的糖水還叫什麽糖水?你慣會作弄人,也隻有我伺候得起你!”


    是時,每每他調笑過了,蕭子窈都會眼波橫的瞪他一眼,道:“你聽聽,這話說的好沒意思!夏一傑,我不過就是吃了你一碗紅豆沙,你就來這樣指摘我了!虧得旁人還說你風趣詼諧,我看都是胡話罷了,就你最貧嘴貧舌討人嫌!”


    話畢,兩人便都紛紛笑出聲來,一個挨著一個、歪來歪去,台下戲子唱的也許是《鳳還巢》,也許是《河東獅》,反正都是好笑的折子,他特意選的,卻無論如何,不管是什麽折子,都不及一雙青梅竹馬的拌嘴來得有趣。


    思及此,夏一傑於是眉心微舒,不自覺的勾起了嘴角。


    其實,他根本沒有指望過蕭子窈會來給他開門。


    ——這念頭好奇怪,更在一瞬之間有些熟悉,原是他又冷不丁的想起了小金鈴來,如惡鬼纏身,揮之不去,偏要在他最是歡喜的時候叫醒他。


    奈何他卻辯駁不了,便隻好斂起眼光敲了敲門,不輕也不重的力道,像是進退維穀。


    誰知,不過片刻,大門打開,出現在他眼前的,竟是蕭子窈的臉。


    “子窈,你居然親自給我開門?”


    他一愣,頓時有些受寵若驚,“我還以為你——”


    蕭子窈納罕的瞥他一眼:“我有手有腳,怎麽就不能親自給你開門了?”


    說罷,複又招一招手,道:“來,邊吃邊說,郝姨煮了糯米紅豆沙。”


    夏一傑於是亦步亦趨的跟在她後,小聲的說:“……我還以為你隻會給沈要親自開門呢。”


    他一麵說著,一麵隨她走進廳裏坐下,卻見案前一隻青瓷碗,氤氳繚繞,難得甫定,便問道:“怎麽隻有一碗,你不吃嗎?”


    “——對哦!這麽說來,好像以前我們倆都是一起吃一碗的?”


    蕭子窈歪頭想了想,“我是習慣了,被你害得一向隻吃半碗,如果再盛一碗我怕吃不完要浪費,沈要又不在,沒人幫我吃剩飯。”


    她話音至此了。


    誰知,夏一傑卻一瞬滯住了嘴。


    “怎麽了,忽然就不說話了?”


    他於是囁嚅著,慢慢的張口。


    “子窈,我以前也一直幫你吃剩飯,你不記得了嗎?”


    蕭子窈微微一頓。


    夏一傑一見她如此,便如數家珍似的說了起來。


    “我們一直一起吃一碗紅豆沙,是因為最開始、頭一次吃的時候,你吃不下那麽多,剩了半碗,我便替你把那半碗都吃了。”


    “……所以,從此以後我們便一直這樣了,你先吃,我後吃。”


    “你吃東西慢,熱的都吃成涼的,你四哥二姐他們便都來叮囑我,要我好好看著你,不能讓你吃冷食,可你又怕被蕭大帥責罵剩飯,所以涼了的飯菜都是我幫你吃掉的。還有,我們以前……”


    他滔滔不絕,眼睛也隱隱的亮了起來,卻不是日光的亮,反倒像是淋了一場雨的模樣,有點兒哀求。


    “——子窈,這些事情,你難道都不記得了嗎?”


    是時,西洋鍾指針徐徐,緩緩爬過一格,隻管發出啪嗒的一聲動響,擲地有聲。


    夏一傑嚇了一跳,臉色驟變。


    “什麽聲音?”


    他一下子咬緊了牙關,麵上清白一陣,“是不是電閘——”


    “不是。”


    蕭子窈打斷他道,“鍾表準點報時而已,你怕什麽?”


    話畢,她又側過頭去,有意不再看他。


    “夏一傑,你也說了,那都是我們小時候的事情了。小時候你來我家做客,我還會搶著來開門給你擁抱呢,但是現在早就不一樣了,你難道要我向歡迎沈要那樣對你說,‘歡迎回家’嗎?”


    夏一傑心下驀然一顫。


    “啊。”


    他直覺喉嚨發苦,便有些哽咽起來,“你每天都會在玄關等他下職嗎?”


    “不會。”


    蕭子窈說,“現在天冷了,他不讓我站在風口。”


    ——我也一樣。


    夏一傑默默的想到。


    倘若換作是他,他也會和沈要一樣的。


    因著唯恐她受了風寒,所以不必第一眼就要見她,如此退讓,不心疼卻欣喜,是心甘情願的肝腦塗地。


    他照樣也會的。


    他與沈要,分明就是一模一樣的。


    他於是又問道:“不在門口接他,那你要怎麽和他說’歡迎回家‘呢?”


    “我也不是天天都說呀。”


    蕭子窈雲淡風輕的笑笑,“我哪裏會有那麽好的記性和脾氣?我想起來就說,想不起來就不說,要麽就等一起吃飯的時候再補上。反正不管我說早說晚、說或不說,他都不會生氣,頂多是想聽的時候提醒我一句罷了。”


    話畢,她便一轉話鋒,像是躲閃,也像是終於有了正色,道:“繞遠了——夏一傑,其實我今天找你,是想請你幫我打聽一個人。”


    “什麽人?是軍中的,還是……”


    蕭子窈搖了搖頭,略有些語焉不詳。


    “法蘭西會所你應當是知道的吧?我想讓你幫我打聽一個姑娘。她以前是此處的頭牌,會彈琵琶唱評彈,與我長得有幾分相似。我聽說她前幾日辭職走了,卻不知道是哪一位贖了她,又或是……”


    她眼光微沉。


    “——又或是,哪一位嫌她礙眼,便悄悄的處置了她。”


    她點到為止,再無多言了。


    偏偏,夏一傑的心卻隻管一寸一寸的涼了下去。


    “子窈,你要找的那位姑娘……叫什麽名字?”


    他顫聲問道,又伴窗外風疾,一聲緊似一聲,像鬼手抓撓玻璃,他逃不開。


    “——小金鈴。”


    蕭子窈說,“你幫我留留神便是了。”


    啪嗒!


    隻此一瞬,廳裏的窗子轟然大開,冷風猛的灌進來,劈頭蓋臉狠狠欺身而上,蕭子窈呀了一聲,便忙不迭的站起身來去扣那插銷,道:“嚇死我了!原來是我沒把窗子關好!”


    夏一傑於是涼涼的看了那窗子一眼,也低聲附和道:“是啊。我也被嚇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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