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子窈著實有些不敢置信。


    那法蘭西會所名字起得倒是洋氣,可說穿了,到底還是個尋歡作樂的地方。


    日本人學習洋人的包裝之法,隻管將一個新時代的窯子捧為歡樂場,如此,那裏頭的姑娘便不再是人了——不是人,卻是銀元、是物件,倘若當真有人想從中逃出生天,那她大約非要被剝下一層人皮不可。


    她想不出小金鈴走得掉的道理。


    窯姐兒的賣身契都不便宜,有些個姑娘又是被老鴇一個賣給另一個的,中間更要算上添頭,非但如此,人越紅的、還越貴,一張契書能頂三間鋪子都是常事,小金鈴既是法蘭西會所的頭牌,想來,那邊的東家自然也不會輕易放過她去。


    蕭子窈隻在心下粗算著,麵色卻愈發的沉重起來。


    “那,郝姨,你可有問清楚,小金鈴姑娘辭職後去了哪裏?”


    郝姨微微頷首,有些失落。


    “回夫人,我已問過了,可是那會所裏的人口風都很緊,無論是經理還是門童,不管我怎麽問,他們都說不清楚、不知道,反反複複就隻說一句,說小金鈴姑娘已經攀上高枝飛走了,以後再也不會回來了。”


    “攀高枝?說得倒是好聽!”


    蕭子窈冷哧一聲,“要是小金鈴當真攀上了高枝,那我反倒放心了,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年輕女孩子,有人替她贖身總是好的。更何況,能買得起她的人非富即貴,不至於以後短了她的吃穿。但嶽安城來來回回就那幾個有錢人,小金鈴若是被其中的哪一個贖走了,我總能聽到些風聲!可日子過去了這麽久,我卻根本不曾聽說過有誰養了外室或娶了妾,隻怕是小金鈴姑娘出了事,這些話全當是說來打發我們的!”


    她話音方落,郝姨立刻心領神會,於是麵色一緊,忙不迭知會道:“那、那要不然,您讓沈軍長幫您查查看?”


    蕭子窈冷然拂袖。


    上一回,小金鈴正好觸了沈要的黴頭,隻怕要將人殺了還不夠呢,眼下,她又哪裏還敢再將此事說與那瘋狗聽去!


    “他最近太忙了,脫不開身,我自己再去想想辦法。”


    萬不得已,她隻得這般安慰起郝姨來,“郝姨,錢你照常收下。隻不過,這些事情,千萬不要說給沈要聽,免得打擾到他,知道了嗎?”


    郝姨一瞬了然。


    她實在是再規矩不過的下人了,同她講話,從來不必說得太多或太深,因著她總會有自己的分辨,既能保命、也能長命。


    蕭子窈於是放下心來,後又歇了片刻,忽然說道:“郝姨,之前夏一傑第一次來家裏做客時,曾帶來過一張茂合戲院糯米紅豆沙的方子,你可還記著嗎?”


    “記著呢!”


    郝姨翻篇一笑,仿佛方才的事情都做假,道,“莫不是夫人嘴饞了,想吃?”


    “——我打算請客人來吃。”


    說罷,她便站起身來,隻管往那擱著電話機的小幾上一靠,好像個弱柳扶風的林妹妹似的,然後轉著轉盤撥了號,沒等多久、便接上了線。


    她故意拿腔拿調,難得的有趣。


    “夏一傑,你今日又在哪兒絆住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冷下去了。


    夏一傑直覺脊背有些發寒。


    他於是緊緊握住電話的聽筒,猶如中了一場風寒,甫一開口,竟連嗓子都嘶啞異常。


    “子窈,你怎麽會來電話,是要找沈要嗎?那你不必撥到傳達室來的,直接打他辦公室的電話便好了……”


    他一麵說著,一麵打顫。


    仿佛時間倒流,他曾經毫無緣由的接下一通指名道姓的電話,從此,便如墜深淵。


    他好不確定、更不敢想,唯恐蕭子窈隱隱聽出他話裏哪怕一絲一毫的狼狽與不堪來。


    “我不找沈要,就是找你,所以自然撥號撥到傳達室來。”


    ——一。


    “其實,是我有件事情想請你幫忙……如果可以,你能來我家說最好。”


    ——二。


    “夏一傑,這事人命關天的大事,我能想到的人隻有你了。”


    ——三。


    啪嗒。


    啪、嗒。


    隻此一瞬,他好像真的再難分清蕭子窈與小金鈴了。


    她與她、她或她,字字句句,無限重疊。


    然後,他心下便有一枚燈泡陡的熄滅了,燈絲黑紅,徐徐透出一股子死氣來,如跳閘一般,燒毀了。


    “……子窈。”


    他於是啞然喚道,又一頓,直覺唇舌好重,竟是連開口都有些吃力起來。


    隻不過,無論如何,那一字一句,都絕非虛言。


    “你我之間,不必這麽生分。”


    “無論你遇上了什麽事情,大事也好,小事也罷,都無所謂。隻要你想得到我,就盡管差遣我便是了。”


    “哪怕,什麽事情也沒有,你也可以叫我。我會一直等你的消息的。”


    他終於苦笑著將她應下。


    真慶幸,此時此刻,蕭子窈依舊不在。


    如此,她便看不見他的模樣了。


    夏一傑於是抬起頭來。


    傳達室內,一扇窗子忽然被風吹開,那濺了油漆的白玻璃便一下子打了過來,又映出他的影子,施施然的,正好一片油漆擋在他眉眼的位置,像蒙上眼睛的死者,卻是死不瞑目的。


    不是不情願,不是不甘心。


    隻是,不敢,而已。


    如是而已。


    “——子窈,今天天氣有點冷,你就在家裏等我,我很快就到。”


    話畢,他便掛斷了電話,快步走出門去。


    其實,倘若較起真來、細細的算上一算,從軍營到煤渣胡同,根本遠遠要比他到鳳凰棲路來得更快。


    卻奈何他總也偏心,愛與不愛,都很明明。


    更何況,有些禍事,本也不是他有意想要沾染的。


    分明是他倒黴、是他受害!


    ——夏一傑隻在心下這般想到。


    他實在不敢說出口。


    因著那寬慰不像寬慰,反倒像是自欺欺人,也許可以騙得過蕭子窈罷,偏偏他卻始終不忍。


    他於是走得很急,隻將車子一刻不停的打起火來,衛兵見此,還以為他有什麽要緊的事情在身,便立刻放行了。


    “夏副官你好,我要例行登記你的出入時間——請問你是被沈軍長安排了工作嗎?”


    夏一傑於是想也不想,隻管說道:“不是——但是,比那個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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