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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那句話如同晴天霹靂,鞏思呈眼前幾乎漆黑一片,仿若由死路直墜地獄。天下三十六州,單單發配到定州,鞏可軍糧一案害死定州數十名將士,定州軍民早恨不得將其扒皮抽筋,生啖其肉,落到他們手裏,這是生不如死啊!鞏思呈僵立在原地,混濁的眼中一片空茫,冷風襲來,寒徹心骨。


    麒麟吐玉盛陽春


    春江水暖,遠山吐翠,幾痕堤帶橫陳。


    楚堰江上輕舟畫舫,穿梭如織,江水東西,往來南北,既有商賈俠客,亦有名士鴻儒。這幾日正是三年一度的春闈都試,各州士子齊聚天都,登科應試,一時風華雲集。


    楚江杏林是天都裏一大勝景,時逢春至,繁花錦繡如雲似雪,連綿西山三十裏,直至江畔。春闈收試之後,江上舟舫不斷,遊人比肩,錦衣雕鞍,笑語倜儻,幾乎比金科放榜還要熱鬧。臨江一艘巨大的石舫依山帶水迎風,乃是登舟飲酒,遙看花林的好去處,此時聚集著來自各地的士子,船上寒喧之聲此起彼伏。


    都是同年參試應考,士子們呼朋引伴,落座品酒,不免便要說起今年都試。這個話題一開,頓時高談闊論沸沸揚揚,細聽之下,其中竟有不少非議之辭。


    今春都試一反常例,重時策而輕經史,燮州士子盧綸以一篇平實無華的《南滇茶稅考述》竟得以金榜題名,禦筆欽點為金科狀元,同榜探花梅羽先的《平江水治說》更有誹經謗道之辭,十分惹人爭議。這次都試因與曆年的慣例大相徑庭,令不少人措手不及以至名落孫山,難免頗有微詞。


    應試的士子大都是些年輕人,自負詩書滿腹,你一言我一語各抒己見,越說越是喧鬧,再加上推杯換盞,酒助談興,漸漸竟要指責起朝政來。


    隔著幾轉屏風,這石舫往裏麵便是分隔開來的清閣雅室,其中一間幾麵花窗正對著那些士子們聚集的地方。窗前青簾半卷,點點篩進些陽光。素席清酒,落花片片,室內幾人也都是普通文士的打扮,但卻顯然不是今年應試的士子。坐在一張梨木低案之後的人身著水天色素錦長衫,發結銀絲青玉帶,身形頎長,神色清峻,正透過花窗遙看著那邊人聲鼎沸的場麵。他隻是坐在那裏,閑握杯酒,渾身上下卻透著叫人不敢逼視的尊嚴氣度,目光淡定間仿佛盡覽一切,沉穩深邃有種掌控全局的力量。


    外麵喧嘩的聲音傳到這裏已經弱了不少,但依舊聽得清楚。坐在他身旁的人一邊聽著這紛紛的議論,一邊抬手輕撚了落在席前的落蕊,腕上那道幽光冥亮的墨色串珠一晃而過,沉靜奪目。


    這人聽了會兒,突然笑道:“都說文人的嘴最為刻薄,果然如此,讓他們這麽一說,如今這朝政混亂不堪,恐怕不出三年便要天下大亂了。”


    那青衫人笑了笑,隨意說了一句:“年少氣盛,難免自以為是,也是人之常情。”


    那邊士子中有個白衣黃衫的年輕人,一直是眾人間最活躍的一個。這時仰首飲盡杯中酒,酒壯膽色,在大家的擁簇中鋪紙蘸墨,牽袖揮毫,片刻間將一篇指責都試政策的文章一揮而就,眾人傳看之下,紛紛叫好。


    那人將筆一擲,揚聲道:“諸位同年,今年都試廢經取仕,摒棄禮製,小弟實不敢苟同。你我寒窗苦讀,十年一試,卻遭逢這樣不公平的待遇,諸位若覺得小弟今天這一篇告文寫得有理,大家一同去都試放榜的宸文門前張貼起來,請朝廷給個公論,必使之上達天聽,以陳諫言。”


    眾士子聞言而起,頗有一呼百應之勢。雅閣中坐在下首的陸遷有些忍耐不住:“主上,不能任他們這麽鬧下去,讓我過去約束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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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兩人正是為了解仕情微服出宮的昊帝和皇後,都試這番調整必然在朝野引起震動,夜天淩早已有所預料,唇角淡淡一挑:“你可壓得住他們?”


    陸遷俊秀的麵龐上一派自信灑脫,笑道:“這點兒把握還是有的。”


    “不急在此時,”夜天淩一抬頭,“冥執,去想法子將他們寫的那篇告文抄一份來看看。”


    冥執領命去了,遠遠見他和那群士子們周旋一陣,也不知用了什麽法子,過不多會兒,拿著一張墨漬簇新的告文回來。


    夜天淩著眼看去,先見其字龍飛鳳舞,瀟灑遒勁,再看文章,辭藻並茂,通篇錦繡。內容雖誹謗朝政,但一氣讀下,酣暢淋漓,倒似乎句句切中人心,極具煽動性。他將告文遞給卿塵,笑讚道:“好文章,可問了那人是誰?”


    冥執道:“此人是雲州士子秋子易,今年都試也榜上有名,點了二甲進士出身。”


    夜天淩對陸遷道:“雲州果然出才子,先有你陸遷名冠江東,現在又出一個秋子易,想要轟動京華。”


    陸遷道:“先前倒也聽說過他,似乎是個極放浪的人物,平時恃才自傲,在士林中頗有些名聲。”


    “的確好文才。”卿塵看完了告文,想了會兒,“越州巡使秋翟,和他可有關係?”


    經她一提,陸遷記起來:“雲州秋家是當地名門望族,秋翟是這秋子易的嫡親叔父。”


    “哦。”卿塵眉梢略緊,後麵的話便沒再說。越州巡使秋翟,那是殷監正的門生。


    夜天淩若有所思,徐徐淺酌杯中酒。此時忽聞馬蹄聲緊,遙見江邊堤岸上一騎飛馬快奔而來。馬上也是個年輕男子,尋到石舫這裏,下馬快步踏上石橋,遠遠便道:“子易兄,諸位,諸位!國子監那邊出大事了!三千太學士因今年都試題製廢經典輕禮製,偏頗取仕,聯名上書以示不滿,現在全都在麟台靜坐,請求聖上重新裁奪!”


    這消息傳來,頓如烈火添柴,眾皆嘩然,一時群情激昂。陸遷眼見那群士子便要趁勢起鬧,忙道:“主上,讓他們再推波助瀾,怕會釀成大亂。”


    夜天淩輕叩酒盞,信手放下:“你去吧,壓住那個秋子易,傳朕口諭,準他們自聖儀門入麟台參議此事。”


    陸遷聽到這樣的安排,十分吃驚,但隨即拱手一鞠,低聲道:“臣領旨。”便快步離去。


    陸遷離開後,夜天淩站起身來,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三千太學士聯名奏表,聖武年間也有過一次。”


    卿塵手指籠在袖中,不由略微收緊——聖武二十六年天帝詔眾臣舉薦太子,國子監三千太學士曾聯名上書,具湛王賢,請立儲君。


    春盛,日暖,風輕。麟台之內,氣氛卻凝重。


    正午的陽光在魚鱗般層層鋪疊的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目的色澤,連帶著殿前的瓊階玉壁也似映著光彩,然而透到靳觀心底下,卻深涼一片。


    麵對著眼前人頭攢動,靳觀怎也沒想到昊帝敢讓國子監太學士與今年新科進士們同台辯論,並準天都士子麟台參議。


    都是些血氣方剛的士子新貴,這要是控製不下場麵,可是要生大亂的。更令他心驚的是,剛才進來的時候,見到麟台四周已經遍布玄甲禁衛,重兵環伺,為首的是上軍大將軍南宮競。


    金釘朱漆的巨大宮門緩緩閉合,靳觀臉上鎮靜,背心已是一片冷汗,眼前盡是昊帝那張峻冷無情的臉,仿佛那深不可測的眸光就在身後,刺得人如坐針氈。


    若是麟台中真鬧出事來……他沒敢往下深想。原本默許太學士聯名上書,他自認是進是退,總有把握控製局麵,可眼前伸來隻手輕輕一翻,棋盤顛覆,下棋的人反成了棋子,那強有力的手就這麽扼在關處,頓時叫人進退兩難。


    好在場麵目前還算穩定,靳觀環目四視,除了深衣高冠的太學士們,麟台之東是今年金榜題名的新科進士,一律冠服綠袍,循階而立,引領他們的,是銀青光祿大夫杜君述。麟台之西,是服色各異的天都士子,原本這應是最混亂的一麵,此時倒也秩序井然。靳觀一眼便看到在他們之中正與秋子易相談甚歡的陸遷,眼角不自覺地牽了牽。


    江左陸遷,少時素有才名,尚在弱冠之年便因不滿當時雲州科場營私舞弊、貪墨昏暗,曾放肆行事,在雲州貢院外牆之上潑墨揮毫草書狂詩一百二十句,直刺考場弊端。隨後糾集江左士子近千人棄書罷考,以至於那年雲州巡使、江左布政使相繼遭貶,甚至牽扯到數名中樞要員。陸遷自己也因此被革去功名,險些廢除士籍,但在士林之中卻從此聲名鵲起。


    一晃十年有餘,現在的陸遷也尚不到而立之年,站在那些士子當中,仍是意氣飛揚。以他的經曆與名聲,自然極易鎮撫這些士子的情緒,效果如何,隻看眼前秋子易的態度便知。


    以前隻知昊帝手下精兵猛將所向披靡,卻不料如今出一個斯惟雲,就敢清查百官;出一個莫不平,可以牽引朝堂;出一個陸遷,又領袖士林。再看看身旁坐著的灝王,這是前太子,曾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儲君,按理說新皇即位是最容不得這樣的人,但灝王卻頻受重用,甚至連春闈都由他主試。還有一個漓王,平時看上去不務正業,偏偏就能掌控京畿司,協理帝都兩城八十一坊大小事宜。


    誌在雲霄,心如瀚海,縱橫棋盤,落子不多,卻每一步都在關鍵處啊!


    “王爺,”靳觀正了下心神,側身對灝王道,“麟台辯論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也無先例可循,不知皇上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坐在他身邊的灝王微微一笑:“為水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這便是皇上的意思。他們既然有話要說,就讓他們說,至於說得對不對,不妨公論。今天在麟台,皇上就是給他們暢所欲言的機會,等到說完了,結果也就出來了。”


    靳觀道:“皇上開天下士子之言路,實為聖明之舉。不知王爺對這場辯論的結果可有預料?”


    陽光下,一身金繡蟠龍的親王常服穩穩襯著灝王高華的氣度,他始終溫文含笑,“靳大人該對我們選出來的新科進士們有些信心,本王相信他們哪一個也不是徒博功名之人,若他們輸了,那就是你我有負聖望了。”


    靳觀心中突地一跳,作為今年都試的兩名主試之一,這些新科進士可都是他和灝王共同遴選的,若他們名不副實,那豈不是主試官員嚴重失職?靳觀苦不能言,捏了一手冷汗,隻點頭說道:“王爺言之有理。無論結果如何,這都是天朝士林一大盛事。”


    灝王側過頭來一笑,“的確如此,時間已到,也可以開始了。本王隻是奉旨監場,有勞靳大人費心主持,該怎麽控製場麵,大人多多斟酌吧。”


    報時金鼓隆隆響起,這綿裏藏針的話聽在耳中卻異常地清晰,靳觀心底長歎一聲,躬身應命,便整束衣襟,往台前去了。


    萬樹桃花月滿天


    車馬行行,不疾不徐地沿著江岸離開杏林石舫。卿塵鬆手將車簾放下,轉頭問道:“四哥,鬧出這樣的事,靳觀這個國子監祭酒難辭其咎,你卻一再用他,不知他會怎麽想?”


    夜天淩淡聲道:“他怎麽想不重要,關鍵不在他。”


    卿塵同夜天淩目光一觸,迎麵深不見底的雙眸,似一泓寒潭,斂著冰墨樣的顏色,春光也難入其中,她話到嘴邊,複又無言。這漫天明槍暗箭,夜天淩因勢利導,反為己用,自始至終都還留著一分餘地。這裏麵是他對她的一言承諾,也是他高瞻遠矚,於國於民之期望。但是這僅有的忍讓在接踵而來的衝擊之下,還能維持多久?還有什麽理由要維持?就這麽一步步走下去,她已經可以預見結果,但卻無法可施。


    其實從一開始便無比清楚,這是無法平衡的局麵。就像是一個瀕危的病人,隻能靠針藥延緩著衰弱,最後終究還是要麵對死亡。此時此刻,她似乎是提前觸摸到了結局的氣息,冰冷的滋味從指尖悄然而上,漸漸蔓延成悵然與失落。她不由自主地將手籠在唇邊嗬了口暖氣,似是自言自語:“是啊,關鍵不在他。但我也無能為力了。”


    夜天淩聞言突然一笑,握住她的手:“還有我。”


    卿塵抬頭,隻見他臉上近乎自負的驕傲,淡淡地,帶著一抹瀟灑。他俯視她,薄唇微挑。如果有什麽事做不到,還有他;如果有什麽得不到,還有他;如果覺得倦了累了失望了,還有他。


    無論何時,都有他。


    卿塵仰頭看著他,自從那次意外之後,她總覺得他和以前有些不同,但是到底哪裏不同,又說不上來。


    昨天在清華台,她倚在他身邊閑翻書,無意問道,“古時烽火戲諸侯,也不知是個什麽場麵,你說有什麽好笑的呢?”他擱下手中的事低頭答了句:“你若是哪天不笑了,我也戲給你看,看你笑不笑。”卿塵便道:“四方侯國都被你撤了,哪裏還有得戲?你先叫人撕些綢帛來聽聽,說不定我便笑了呢?”誰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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