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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是誰的笑,輕渺如浮塵。笑顏飄落,沉沉壓下來都化作紛飛的懷疑與責問,一片片一層層地覆落,冷如寒雪。可是他心裏卻像燒著一團烈火,寒冷與火熱衝得頭痛欲裂,他緊蹙了眉,固執地不肯呻吟出聲。一隻柔軟的手撫上他的額頭,眼前姣好的麵容已經漸漸有些遙遠,心裏卻越來越難受,滿滿的,要令人窒息。


    靳慧見他不說話,心裏忐忑不安,突然聽到夜天湛恍惚間像是叫她的名字,“慧兒,你可知道,有段日子我常常不願回這王府。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感覺這裏不像是個家了,總想避開在外麵。都說我出征是為了那兵權,可是我自己清楚,我隻是想離開天都過段日子,我想躲開母後。”他的眼神不像方才那般清朗,似一層深深的迷霧遮住了黑夜,“你一定從來沒見過我這樣不孝的人,母後走了,我心裏難過得很,可是偏又覺得那樣輕鬆,好像我竟盼著這麽一天。我……我是個什麽兒子啊!母後是為了我才去的,我知道,她想我做什麽我也都知道,可我就是不肯做……”靳慧覺出他的手微微輕抖,抖得整個人都在發顫,出其不意地,一行淚水自他的眼角滑下,沿著臉頰浸入了鬢發。靳慧慌了神,她從沒想過夜天湛會流淚,那個風華俊彥的男子,他應該永遠是微笑著的啊!


    夜天湛蒼白臉色上有著不正常的紅暈,靳慧看眼前這樣子,知道定是高熱燒起來了,焦急地勸道:“王爺,你別多心責備自己,母後不會怪你,你的孝心母後都明白。”


    夜天湛卻突然地又笑了,笑得滿是淒傷,“母後不明白,她根本不明白我要做的事。他們想的就隻有皇位。你說,那個皇位要來幹什麽?”靳慧哪裏答得上他的話,他卻本也沒期望得到回答,隻因他心中早已清清楚楚問了自己千遍,答了自己千遍,“我要那個皇位,我要的是天朝在我手中盛世大治。可他們眼裏皇位就隻是皇位,沒有人知道我想做的事,就連母後也不知道,母後為什麽要這樣逼我?她不肯相信我。父皇也一樣,他根本不看我到底在做什麽。沒有人知道!”


    靳慧聽著這話,心裏絞成一片,她不懂他究竟是怎麽了,但她能感到他的苦。他從來不曾說過這樣疲累又傷心的話,那個從容自若的他,微笑底下同別人如此的疏遠,隻是因為沒有人懂他嗎?她失措地環住他的身子,順著他道:“王爺,你別難過,怎麽會沒有人知道呢?我知道,父皇和母後也總會知道你的苦心的。”


    夜天湛目光漫無目的地移過來,卻又好像並不看她,低聲道:“是啊,你知道,我跟你說過,就在這煙波送爽齋,隻有你懂。可是那又怎樣?你還是成了別人的妻子,其實你也不懂,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他昏昏沉沉自語,越說聲音越低,漸漸地昏睡過去。靳慧怔怔聽著,全失了心神。


    這個男人,他要的不是她,可她偏狠不下一絲心來怨他,她隻要看著他,守著他,便這一生都是滿足,但是他卻為何如此傷心?她守在榻前,一動不動地看著夜天湛沉睡過去的容顏,待他安靜下來後悄悄要將手從他的手中抽出,他忽然叫了一個名字,緊攥著她的手不放,“別走。” 靳慧癡立在那裏,不覺淚就流了滿麵。


    萬裏同心別九重


    趕在寒冬冰封大江之前,負責押運天朝三十六州年賦的官船陸續抵達了帝都。再有一個多月便是春節,往年這個時候,朝野內外必是有些忙碌的喜氣,隻因年賦是一年中最後一件大事,如今順利到了帝都,再忙上幾天,便可以封印領賞,舒舒服服過個吉祥年了。


    齊商揣著年賦的奏報進了致遠殿,皇上正和斯惟雲在議事,現在已是左都禦史的褚元敬亦隨侍在側。斯惟雲剛剛奉旨從湖州趕回帝都,入調正考司。他一直以來監修西蜀、江左幾大水利工程,估算賬目不可謂不精,而且嚴謹剛正,心誌堅韌,正是清查虧空不二之人選。夜天淩此次將他調回帝都,乃是有了重用的打算。


    聽說是年賦的奏報,斯惟雲覺著十分及時。兵部和工部剛剛呈上奏折,一列了今年戍邊軍隊的冬需,一呈上昭寧寺的預算,再加上年末各級官員的封賞和北疆十六州那邊,幾項下來便有近千萬的銀子等著用。現在年賦到了帝都,這些便都不足為慮,清查虧空也有了緩衝的餘地,可以從長計議。


    夜天淩一邊和斯惟雲說著話,一邊自晏奚手裏接過奏報,“這些都最好趁著年前……”話到一半,突然頓住,目光停在那“九百三十萬”幾個字上。


    齊商垂首站在下側,一陣安靜過後,感覺有道清冷的目光落至身前,縱然早有準備,還是心中一凜。


    夜天淩將那奏報從頭再看了一遍,唇角無聲一挑,似是現出一抹淡薄的笑意。斯惟雲和褚元敬都是淩王府的舊臣,深知皇上的脾氣,看到他這樣的神情,便知是出了事。夜天淩將奏報掂在掌心,看向齊商那身紫袍玉帶的三品官服:“齊商,你這個戶部尚書做了幾年了?”


    齊商謹慎地答道:“臣是聖武二十二年調到戶部,二十三年任的戶部尚書,已經五年了。”


    “你倒是給朕說說,去年的年賦是多少?”


    “回皇上,三千六百四十二萬。”


    “前年。”


    “四千五百五十萬。”


    “那今天這九百三十萬的年賦,朕想聽聽你的理由。”禦案前廣袖一揚,皇上隨手將奏報丟在了一旁,淡淡問道。


    斯惟雲和褚元敬同時吃了一驚,誰也沒料到今年的年賦居然隻是往年的零頭。年賦向來是下年財政的主要來源,這麽一來,國庫可等於全空了。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想到,此次年賦收繳,湛王派係的人除了齊商領著戶部尚書的職避無可避,其他一概不曾出麵,現在便出了這樣的結果。


    麵對這樣一問,齊商是早有準備,低頭奏道:“皇上,今年與往年有些不同。西北兩邊戰亂初平,皇上體恤民情,恩旨免了不少州的賦稅。西蜀與北疆,都是我朝稅收之重,這一來便去了小半。東海那邊因頻遭海寇,今年貿易不暢,這筆稅收也減了很多。”


    這自然也是理由,但即便如此,光江左七州也至少應有一千五百萬以上的稅銀。這年賦不是沒有,是收不上,收不上,是因為去的不是湛王的人。夜天淩淡聲一笑,點頭:“這些心思動得倒齊全,你是不是接下來要告訴朕,若非還有你齊商一力為國,這九百三十萬都未必能有?”


    齊商背心頓時涼意叢生,一抬眼,正撞上皇上那瀚海般的目光,心底一沉,竟有種一腳踏空的感覺。麵前靜冷的注視居高臨下,仿佛一絲一毫的心思都逃不過那雙眼睛,進殿前想好的種種借口到了唇邊,卻偏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一旁褚元敬已躬身道:“皇上,臣要參戶部尚書齊商有失職守,欺君罔上!”


    齊商閉目暗歎,今日不巧褚元敬在,都禦史糾舉百官,此事正是送上門去給他彈劾,撩起襟袍跪下:“臣,聽參。”


    “欺君罔上,你打算怎麽聽參?” 皇上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齊商渾身冷汗涔涔,欺君之罪可大可小,若真要坐實了,抄家砍頭都不為過。他喉間緊澀,艱難地開口道:“臣……臣不敢欺瞞皇上,請皇上明查。”


    夜天淩目光落在那黃綾覆麵的奏折之上,果然不出所料,最先動的便是年賦,湛王府的勢力究竟根深到了什麽地步,也由此可見了。他自案前起身,殿中一時靜極。此時卻有殿中內侍瞅了沒人說話的空隙,小心地進來稟道:“皇上,鴻臚寺卿陸遷求見,說是有急事麵奏。”


    夜天淩抬頭:“宣。”


    陸遷手攜卷軸帛書入內,沒料到這麽一番情形,頗為意外,瞥了一眼跪在那裏的齊商,行禮奏道:“鴻臚寺剛剛收到西域國書,請皇上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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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奚接了國書呈上,夜天淩展卷閱覽,眸中一道微光劃過,瞬間沉入深不可測的淵底,唇邊薄笑卻似更甚。他緩緩步下案階:“好手段!”


    齊商深低著頭,眼前突然映入一幅玄色長袍,絲帛之上流雲紋路清晰可見,青黛近墨的垂絛襯著冷玉微晃,皇上已駐足在他麵前:“看看吧,都與你戶部有關。”


    一陣微涼的氣息隨著皇上的袖袍拂麵而過,齊商在帛書擲下時慌忙兩手接著,根本不用看,他也知道這其中的內容。天朝能與西域諸國交好,是因國中有強大的財力支持,此次為安定西北壓製吐蕃,曾與於闐等國各有協商,許以重資扶助。現在西域幾大國共進國書,請求天朝兌現承諾,茲事體大,關係邦交,不比國內諸事可以商討延緩,已是逼上眉睫。


    國書上都寫了些什麽齊商幾乎是過目不知,隻是記著湛王囑咐過的話,穩下心神,將國書重新呈上,俯地叩頭:“皇上!”


    夜天淩負手站在案階之前,聲音淡漠,甚至頗有些不屑一顧的高傲:“拿著這國書回去好好想想,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去問湛王,西域諸事都是他親手經辦的,定會告訴你怎麽準備。三日後沒有解決的方案,你就回府待罪聽參去吧!”


    齊商汗透重衣,惶惶磕頭退出致遠殿,撐著走到殿外,腿腳一軟,幾乎要坐倒在龍階之上。他緊握著那燙手的國書,深吸了口氣,迎著冷風抹了把臉,匆匆便往湛王府趕去。


    致遠殿內外一片肅靜,夜天淩在案前緩緩踱步,他不說話,誰也不敢妄言。這時內侍省監吳未入內求見,捧著一摞卷冊呈上來,“皇上,皇後娘娘命人將這些內廷司的卷冊麵呈皇上過目。”


    夜天淩接過其中一卷翻看了會兒,問道:“皇後還說什麽了?”


    吳未道:“娘娘說皇上若有空閑,便請移駕內廷司,娘娘在那裏恭候聖駕。”


    夜天淩見幾本卷冊都是內廷司庫存絲綢的記錄,一時沒弄清卿塵何故送來這些,轉身道:“去內廷司。”


    到了內廷司,夜天淩遣退眾人,獨自往裏麵走去。


    此處是內廷司的絲綢庫,步入殿內,四處都是飄垂的綾羅綢緞。看花紋樣式,白州的新緞、梅州的貢絹、華州的雲絲……應有盡有,無不是巧奪天工、美奐絕倫之物。


    午後的陽光透過長窗淡落在如雲如霧的輕紗垂錦上,明媚的華麗與縹緲交織遊蕩,點點灑下浮動的明光。殿中安靜得連自己的腳步都無聲,絲錦鋪垂的殿廊一層層深進,望不到盡頭。


    夜天淩走了幾步,忽然停住,身後一聲淺笑,有人從後麵環住了他。蘭綃輕揚,卿塵身上那種熟悉的水樣的清香便飄來了身旁,他反手把她拽出來,“叫我來就是要和我捉迷藏?”


    卿塵側首端詳他:“好像四哥興致不高,沒有心情和我玩。”


    夜天淩道:“確實一般。”


    卿塵道:“是為西域的國書嗎?”


    夜天淩伸手撫過她臉側垂下的一縷秀發:“你怎麽知道?”


    卿塵道:“剛才我去致遠殿找你,聽到你正和他們議事,就沒進去。一定是那國書讓你心煩,對不對?”


    夜天淩眸色深深,靜看了她一會兒,“讓我心煩的不是國事,是家事。”


    卿塵眼底神情略滯,隨即又輕鬆地微笑:“既然是家事,怎麽都好說。”


    夜天淩淡淡道:“是嗎?”


    卿塵雙手摟著他的腰,抬頭一瞬不瞬地望著他,“是。”


    夜天淩眼中微冷的光澤一閃:“但若家事變成國事,就未必了。”


    卿塵牽他的手:“要是解決了呢?”


    夜天淩道:“你可知那國書中寫的是什麽?”


    卿塵道:“我不知道國書怎麽寫的,但我知道他是如何與西域諸國交涉的。四哥,你看這內廷司裏的絲綢,曆年來各地朝貢的絲綢,再加上為你備下賞賜六宮妃嬪的那些,足有幾百萬匹了。”


    夜天淩道:“那又如何?”


    卿塵笑:“都賞了我吧,你舍不舍得?”


    從見到她的第一天,對著她這樣的笑容,夜天淩總是有些無奈,薄唇微微一抿:“我又沒有六宮妃嬪可賞,你若要,什麽不是你的,何必還特地來問我?”


    卿塵眉梢輕挑:“隻因這個事關國庫,四哥,絲綢可也是銀子啊!”


    夜天淩略作思忖,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說將內廷所存的絲綢送往西域,以此代替諸國索要的財物?”


    誰知卿塵卻搖頭:“若如此,一匹絲綢就隻是一匹絲綢的價錢,我天朝即便是普通的絲綢,一旦西出蔥嶺也價比黃金,更何況是宮中的上品,如果好處都讓西域諸國占盡了,有什麽意思?”她挽了一幅絳紅如意妝金祥雲束錦送到夜天淩麵前,“你看,內廷司中這些絲綢都是外麵罕有一見的精造貢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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