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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著。


    然而就在他看過去的時候,冥魘微微睜開了眼睛,模糊中她看到那雙清寂的眸子,如星,如夜,如冰。


    筋脈俱斷時利箭攢心般的痛楚下,毒發後萬蟲噬骨的煎熬中,這雙眼睛是唯一支撐著她的渴望。曾千萬次的想,他在險境中,他的敵人隱在暗處虎視眈眈,刀山火海,隻要還活著,便能見到他,告訴他,提醒他。


    他現在就在麵前啊!冥魘艱難地想撐起身子,卻力不從心,聲音微弱:“殿下……”


    素娘急忙上前相扶。“別動。”夜天淩沉聲阻止,伸手搭在冥魘關脈之上。一股暖洋洋的真氣緩緩遊走於經脈之間,如深沉廣闊的海,叫人溺斃,叫人沉淪,深陷其中,萬劫不複。


    冥魘貪戀地望著夜天淩的側臉,目不轉睛,唇角含笑。夜天淩臉色卻一分分陰沉下來,末了霍然起身,握起的手上青筋隱隱,深眸寒意從生。


    經脈俱損,筋骨碎折,是什麽樣的毒,什麽樣的刑,如此加諸於一個女子身上!便是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也不至於這般折磨!


    寫韻擔心地看了他一眼,輕聲道:“殿下,若日後細心調治,冥魘的身子還是能恢複的。”


    夜天淩扭頭看向冥魘,即便身體能康複,一身武功卻是盡毀於此,再也不可能恢複了,這對自幼練武身處江湖的人來說,豈不是生不如死?


    此時,冥魘卻在素娘的扶持下輕輕說道:“殿下,冥魘失職,沒能保護好貴妃娘娘,請殿下責罰!”


    夜天淩將手一抬:“此事不能怪你,是我太托大了。”


    冥魘靠在素娘身上,慢慢說道:“碧血閣竟知道冥衣樓和皇族的淵源,查到了貴妃娘娘。他們夜入蓮池宮為的是先帝賜給娘娘的紫晶串珠,若不是娘娘至死不肯說出串珠的下落,他們也不會容我活到今天。當年那胡三娘根本沒有被處置,就是她帶了十三血煞害死貴妃娘娘的!”


    此時夜天淩怒極而靜,反倒麵色如常,徐徐轉身道:“莫先生,本王的部屬絕沒有白受委屈的道理,冥魘流的血,碧血閣必要用百倍的血來償還。查其總壇所在,今後本王不想再聽到碧血閣這三個字。”


    那一瞬間,冥魘眼中有淚奪眶而出,沿著慘白的麵容迅速滑下,夜天淩冷峻的身影在眼前變得一片模糊。


    莫不平沉聲道:“屬下已經調派人手追查,天璿宮剛有了回報,他們在綠衣坊濟王前些年購下的一座宅院裏。今晚之後,屬下保證江湖上不會再有碧血閣。”


    “膽子不小,竟敢在隱匿在上九坊。”夜天淩冷冷道:“玄甲軍會調撥人手從旁協助,你們不必顧忌汐王、濟王兩府。”


    “屬下遵命!”


    夜天淩微微轉身,目光在冥魘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說什麽,然而卻終究不曾再言,舉步離開。


    冥魘撐著全身的力氣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渾身一鬆,軟軟倒了下去。素娘匆忙扶她,卻見她仰麵靜靜看著如煙如塵的紗帳,雙目半掩,眸光迷離,一絲微薄的笑輕輕漾於唇角蒼白,如冰絲輕舞在明光灼灼的烈火中,飛焰繞身,冰消雪融的美極盡那一刻的燦爛,穿破了霧靄迷漫的紅塵似有梵歌吟唱,天外飛花,寧靜而光明。


    前程兩袖黃金淚


    秀潤的黃花梨木翹頭小案,醉紅的荔枝,伴著幾個剝開的碧色蓮蓬,水靈靈清湛湛地盛在小巧的琉璃盤子中,看上去似乎還帶著清露的滋潤湖水的氣息,新鮮可人。花草繁茂的夏日,越是一日將盡越覺暑氣逼人,陽光炎炎,過了回廊半灑入水榭,細細點點同光可鑒人的湘妃竹木交織成片,四周水氣氤氳,才淡淡泛出些清涼。


    卿塵輕闔著眼靠在榻前假寐,雪影窮極無聊,有一爪沒一爪的撈著她垂在身旁的衣帶,見她始終不理睬,扭頭跳到小案上東踩踩西踩踩,一個回身打翻了琉璃盤。“哐當”一聲輕響,荔枝滾了滿地,小小蓮蓬四落,嚇得雪影跳起來迅速竄走。


    卿塵被響聲驚醒,懶懶地睜眼一看,笑著以手撐額歎了口氣。正奇怪外麵侍女怎麽沒動靜,碧瑤已放輕腳步走了進來,一見卿塵醒了,再看這滿地的果子,回身便找雪影,“又是你亂鬧,前幾天剛掉到湖裏嗆了個夠,還不知收斂!”


    雪影自知闖禍,上躥下跳地繞著碧瑤躲,瞅著卿塵似笑非笑不是很有維護的意思,扭頭就往回廊上跑。卿塵和碧瑤隻聽到“嗚咽”一聲哀鳴,意圖逃匿的小獸被人拎著帶回現場。夜天淩微皺著眉掃了眼地麵,雪影可憐巴巴地吊在半空。


    這真是欺軟怕硬,卿塵失笑,看熱鬧的雪戰對雪影投去了同情的一瞥,揚尾巴,往卿塵懷中蹭了蹭,免遭池魚之殃。誰知還沒趴穩,一隻手伸來,身子騰空而起,不等掙紮便被丟到了碧瑤懷中。夜天淩拂襟在案前坐下,清冷冷的目光一帶,兩隻小獸往後縮了縮,立時乖巧地被碧瑤帶走了。


    卿塵撐起身子笑道:“半天不見你,出府去了嗎?”


    夜天淩點頭道:“嗯,剛回來。”


    卿塵細看他神色:“出什麽事了?”


    夜天淩抬眸,清朗一笑:“沒事。”


    卿塵淡淡笑了笑,也不再問,她可以將一切安心地托付給他,包括應該完全聽命於她的冥衣樓。


    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入了水榭,隨著淡淡清香,一個小侍女托著兩個薄瓷小盞進來,低眉俯身放在案前,“殿下、王妃請用。”


    “這是什麽?”夜天淩見盞中碧色盈盈,淡香襲人,隨口問了句。


    那小侍女抱著漆盤剛要退出,忽然聽到他發問,竟嚇了一跳,怯怯地不知該怎麽回答。淩王府中的侍女一向對夜天淩有些害怕,卿塵見她年紀尚小,溫言笑問:“是荷葉露嗎?”


    那小侍女急忙點頭,細聲回答:“回王妃,是蓮子荷葉露,白夫人……讓奴婢送來的。”


    卿塵道:“知道了,你去做事吧。”


    小侍女一直不敢抬眼看夜天淩:“是,奴婢告退。”說罷放輕腳步匆匆退了出去。


    卿塵調侃道:“整日在府中不苟言笑的,誰見了你都害怕。”


    夜天淩抬手取過瓷盞,悠閑的攪動著:“那怎麽又不見你害怕?”


    卿塵以手支頤,斜靠在錦墊之上,閉目養神:“天道之數,一物降一物,若都怕你還了得?”


    卻聽夜天淩輕笑一聲,倒沒駁她,竟是默認了那一物降一物的話。卿塵烏墨般的眼線輕挑,笑意流瀉,忽然清香撲鼻,睜開眼睛一看,夜天淩將他手裏攪開的荷葉露遞到了她麵前:“怎麽不嚐嚐?”


    卿塵懶懶搖頭,夜天淩見她這幾天總吃的極少,不免擔心道:“便是沒胃口也多少吃點兒,兩個人反倒比一個人吃得少了,這怎麽行?”


    但見那荷葉露玉凍一般盛在白瓷盞中,幾粒去了芯的蓮子綴在上麵賞心悅目,卿塵於是伸手接過來:“這個看著倒清爽。”


    夜天淩便隨手拿了她那一碗,攪幾下,嚐了嚐:“味道不錯。”


    卿塵慢慢吃了小半便放下了,聽湖上遠遠傳來細語笑鬧,卻是侍女們劃了小舟在采蓮。輕舟破水,花葉碧連天,看得人心頭癢癢的,她回頭軟聲道:“四哥……”


    夜天淩笑著站起來,揚聲吩咐:“晏奚,著人備船遊湖!”


    外麵伺候著的晏奚利落應聲,馬上去辦。夜天淩扶了卿塵起身:“不能久了。”


    卿塵笑應道:“就一會兒。”剛站起來,忽然間心口驟生劇痛,緊接著天旋地轉,腥甜氣衝上喉間,不覺猛地噴出一口鮮血。


    夜天淩大驚失色,匆忙撐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清兒!”


    卿塵隻覺得心頭似有千萬把尖刀在攪,胸中血氣翻湧,壓也壓不下,忍不住又是一口鮮血嘔出。低頭看去,隻見手腕上一道血色紅線隱隱出現,蜿蜒而上。紅塵劫!她勉力抓住夜天淩的手,想要提醒他荷葉露中有毒,卻隻是不斷咳血,身子軟軟的一絲力氣也無,眼前逐漸模糊,似乎陽光太烈,欲將一切燒灼成灰。


    她竭盡最後一絲清醒望向他,耳邊傳來他驚怒交加的聲音。他應該沒事,他的懷抱還是溫暖而堅實,可以放心地依靠,慘紅一片的血色淹沒過來,越來越濃,驟然化做了黑暗。


    紅塵劫,源出西域,連環奇毒。絕神誌,斷脈息,逆血全身,關脈三寸處隱有紅線如鐲,鐲繞九指,無解。


    張定水枯瘦的指下,一道觸目驚心的紅線正在逐漸加深,緩緩地又沿著卿塵蒼白的肌膚繞上一圈。


    比起內外慌成一團的眾人,夜天淩神色還算鎮定,張定水剛一抬頭,他立刻問道:“怎樣?”


    張定水緩緩收回手:“可解。”


    本應如釋重負的時候,夜天淩依舊劍眉緊鎖,而張定水的神情也並沒有多出輕鬆的痕跡,“毒可解,但卻要殿下舍得王妃腹中的胎兒……”


    夜天淩眼中驀然一震,截下他後麵的話語:“我隻要她平安!”


    張定水點頭道:“依方才所言,下毒之人實則針對的是殿下,若這毒真的入了殿下體內,便是我也無能為力了。現在紅塵劫的本毒可用血魂珠化解,血魂珠有歸血通脈的功效,但本身亦是劇毒。紅塵劫之所以名列天下奇毒,便是因其毒中纏毒,解毒亦是種毒,生生不息,永無休止,說是有解,可謂無解。但眼下王妃體內有一個受體,我可以金針引導,借血脈運行之機將血魂珠逼入胎兒中,胎兒脫離母體,則毒隨之而去。”


    紅鐲妖嬈,纏著卿塵皓腕似雪,卻如毒蛇噬心,夜天淩強壓下動蕩的情緒,“哪裏能找到血魂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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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定水道:“血魂珠雖不多見,牧原堂卻也不缺。隻是有一事我必得讓殿下清楚,王妃腹中胎兒已有七個多月,精氣已聚,形體已成,且極有可能是個男嬰。若此時產出母體,我有把握保其平安,殿下是否要再行斟酌?”


    夜天淩薄唇一抿:“不必!”


    張定水微微喟歎:“殿下既然心意已決,我也不再多說,定保王妃無恙便是。”


    極深的海底,四周很寧靜,沒有一絲光線,沒有一絲聲響,沉沉的死寂一片。


    卿塵恢複第一絲意識的時候,是尖銳的刺痛。仿佛有一種力量將冰封的海水緩緩推動,一個接一個的漩渦卷來,夾雜著冰淩的液體逐漸在血脈中奔流,那痛無處不在,鋪天蓋地地糾纏上來。她忍不住輕聲呻吟,立刻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清兒,清兒!”


    清兒……誰在叫她?是父親嗎?和小時候賴床不起時一樣,父親是沒有時間和她認真的,賴一下便過去了。她昏昏沉沉地想著,隻想再次沉入海底,便可以躲避那如影隨形的痛楚。


    然而那個聲音始終執著地在催促,她掙紮了一下,有什麽吸引著她,卻又有種壓力反撲過來,兩相抗衡中那聲音鍥而不舍地霸道地將她往水麵上拉,終於身子越升越快,有浮動的光亮逐漸接近,仿佛猛地破開滅頂的壓力,眼前光亮大盛,一雙深亮而焦灼的眼睛帶著幾分狂喜和驚痛,她看清了他,“四哥……”


    夜天淩一直緊握著卿塵的手,眼見那一圈圈奪命的紅線正在緩緩褪去,指尖不禁微微顫抖,“我在!”他輕聲道。


    卿塵看到他毫發無傷的在身邊,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吃力地道:“幸好……你沒有喝那碗荷葉露……”


    夜天淩心中已分不清是痛還是恨,千言萬語堵在喉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槍劍叢生,紮的骨肉鮮血淋漓,他隻能緊緊將她的手握著,似乎想借此分擔她的痛苦。


    卿塵神誌逐漸有些清醒,恍惚感覺到金針入穴,在渾身的疼痛下不甚清晰。


    張定水行針的手極穩,氣定神閑,專注而果斷。


    天突……華善……膻中……巨闕……建裏……神闕……氣海……卿塵恍然一震,立刻醒悟到張定水用針的意圖,驚痛萬分,竭力想撐起身子:“不要……不……”


    夜天淩眼中滿是苦楚,壓住她想要護住腹部的手,啞聲道:“清兒,你別動。”


    卿塵無力掙紮,隻能哀哀看著他,“四哥……這……這是你的骨肉……你不能……”她的目光是他從未見過的乞求、無助,眼中淚水奪眶而出點點滑落,如滾油澆心,令人五髒俱焚。


    夜天淩牙關狠咬,卿塵的話撕心裂肺,逼得他不敢再看著那雙滿是哀求的眼睛。他冷冷抿唇扭頭,那一分剛硬果決如鐵,他絕不後悔這個選擇,他可以不要一切,包括他的骨血,隻要她無恙。如果可以,他願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換取,哪怕讓她少痛一絲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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