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朗月被劈頭蓋臉地澆了一身水,渾身濕透,連手中的扇子也黏得展不開了。他怔了征,似乎也沒料到怎麽會突然有水從天而降,但不過眨眼間他便又緩過神,向後推開兩步,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笑道:“婆婆。”


    那老婦人麵無表情,冷冷道:“我說今兒個怎麽有烏鴉在外頭直叫喚呢,原來是有小賊要來我這。怎麽,瞧著午後這會兒我必定不在家,就想不問自取?幸而我今日提早回來,不然還逮不著你。”


    “還不是婆婆這酒釀得好,饞得我每日每夜的想。可婆婆偏生又小氣得很,每年就隻給我那一小碗便再也不肯給了,我唯有出此下策。”


    老婦冷哼,“一小碗?你已經喝了我足足十壇。一年一壇,別想多飲。”她想了想,又說,“誰準你叫我婆婆的?我叫無情。“


    “無情隻名字哪有婆婆叫起來親切。“段朗月笑得很無賴。


    “給我滾出忘憂林。”婆婆麵無表情,一個“滾”字說來竟有幾分淩厲之勢。


    段朗月伸出一根手指頭,“婆婆,這次用不著十壇,一壇足矣,你別這麽小氣。”


    “我都說我叫無情了!”


    “無情婆婆。”


    “不要加婆婆兩字!”駱小遠隱約可見那老婦額頭上冒起的青筋。


    老婦扭頭,“不認識。”


    段朗月點頭,“認識。”


    駱小遠有些頭疼,她走過去拉他的衣角,輕輕扯了扯,“人家不肯給就算了,你若沒錢喝酒,我請你去醉仙樓喝,童大哥說那裏的酒才是真正的好酒。”


    他看了看她,笑得溫柔,“誰的酒都沒有婆婆釀的更好。”


    老婦似乎這才看見了突然冒出來的駱小遠,一雙厲眼把她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才扯了扯嘴角,“她是誰?”


    這話顯然是問段朗月的。他煙波一轉,把駱小遠推向前,“她是我的心上人。”


    老婦冷笑,嘲諷道:“你有心嗎?”


    他滿帶笑意的臉僵了僵,拉過駱小遠的手,緊緊攢在手心,“有情就行了,總好過無情吧。”


    手被瞬間包裹住,駱小遠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撲通一跳,像是有一顆很小很小的石頭突然毫無預警地砸了進來,直直地沉了下去。


    老婦麵如沉水,沒有再說話。段朗月又笑了起來,“一壇。”


    “沒有了,都喝光了,你若要別的酒可以自己去屋後取。”老婦作勢要回屋。


    段朗月突然朗聲道:“這酒有三十壇,你喝了七壇,若再加上我喝掉的十壇,應該還剩十三壇,怎會沒有了?”


    婆婆突然剎住腳步,積極轉身,一雙眼睛既淩厲又詫異,“你怎知道?”


    他歪了歪腦袋,眯起眼想了半響,笑意歉然,“不記得了。”


    “臭小子,別裝糊塗,你若肯說,我贈你兩壇。”


    他皺了皺眉,又看了看一旁也正看著他的駱小遠,呼出一口氣才說道:“五十年前你用百種花蜜釀了三十壇酒,此酒甘冽清甜,入口淡香饒舌,是你用來做出嫁時宴請賓客的酒。”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著是否該繼續說下去,老婦麵無表情,淡淡道:“繼續說。”


    “可你的心上人走了,你等了他七年,每一年飲一壇,足足飲了七壇。可之後的數十年裏,你卻再也釀不出這樣的酒。”


    老婦靜靜地聽著,並不開口。


    駱小遠有些疑惑地看向她,卻見這位婆婆分明已白髮蒼顏,可那雙眼睛裏卻還流轉著隱隱的光華,似乎承載著一些難以忘懷的往事,沉溺其中,難以自拔。駱小遠覺得好殘忍,她扯了扯段朗月的衣服,不讓他再說下去了。


    老婦卻突然開口,原本無表情的麵容有一絲鬆動,“他告訴你的?”


    段朗月沒有回答。


    老婦笑了,但似乎並不難過,甚而還有些高興,“還算有良心,知道我等了七年,飲過七壇。”


    她突然轉身回屋,再出來時,懷中已捧著兩小壇酒,那酒雖未開封,可駱小遠站得遠遠的,便能聞到一陣醉人的酒香,自鼻尖淡淡散開,好聞得很。


    “拿去!”婆婆將酒罈輕輕一拋,待段朗月接住後才冷哼道,“你十年來騙了我十壇酒,如今又帶著一個小女娃來騙了我兩壇,往後還是少來的好。”


    段朗月捧著酒罈子道:“還有十一壇,若哪日我再饞酒了,定會再來拜訪婆婆的。”


    “都說不要叫我婆婆了!”


    他笑著轉身,打算出林子,卻聽見婆婆突然開口,“你可知我為何隻飲了七年?”


    段朗月駐足回頭,不解。


    “忘憂忘憂,隻可忘憂。忘不了仇,忘不了恨,忘不了情,飲來何用?”她因年老而略顯沙啞的聲音淡淡的,“我飲了七壇就明白的道理,你為何飲過十壇還不明白?”說罷,她便轉身掩上了門。


    無情婆婆其實不無情。


    第十九章忘憂


    出了竹林,穿過石洞,又回到了木板橋上。


    段朗月將酒放下,一撩袍子坐在橋上,兩隻腳懸在湖麵上,鞋底若有若無地輕點水麵,時而有魚兒聚攏過來冒出頭,又被他的腳給踩了進去。


    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對著還站在一旁的駱小遠笑道:“還站在這做什麽?快坐下,這酒可是好不容易要來的,好酒需有好景,沒有哪裏比這裏更合適的了。”


    駱小遠從不嗜酒,可這酒香實在饞人,也坐了下來,將小小的一壇酒捧在懷裏,饜足地傻笑。


    他笑她,“你還未喝,便醉了嗎?”


    “這酒有個好名字。忘憂、忘憂。”她撕開罈子上的紙封,一股濃重的香味兒頓時飄散開來,晃得她心兒都醉了。她把臉湊過去,輕輕地聞了一下,又啜了一口,隻覺心底的霧氣一下子便被吹散了,整個人都若置身雲裏,似是要飄起來。


    她捧起罈子,接連飲下好幾大口,直呼痛快。正要再繼續喝,卻被段朗月按住,“這酒雖好,卻不能這麽飲,明日該頭疼了。”


    駱小遠放下酒罈子,笑著看他,“忘憂酒,忘憂酒,你帶我來不就是想讓我忘憂嗎?既然如此,何不讓我喝個痛快?”


    他不說話了。


    她又喝了幾口,心中愈發暢快了。望向天邊,一朵七彩流雲正緩緩飄過來,她眨了眨眼,那流雲又變回了白色。方才的暢快之意似乎也隨著那七彩流雲般消失無蹤了,無奈地垂下腦袋,又捧起酒罈大灌幾口,卻不小心喝嗆了,辣得她直掉眼淚。


    段朗月看著她已酡紅的臉頰和矇矓的雙眼,有些好笑,竟不知她的酒量淺成這般。隻是酒量雖淺,腦子卻不糊塗,心裏頭看得十分真切。


    他問:“那你是真的忘憂了嗎?”


    駱小遠抱著酒罈,把臉頰貼在罈子上,斜著眼望他,似乎是在思考,過了許久才道:“我原本有些不開心,現在又好像很開心,可這開心又覺著很不真實,或許我還是不開心。唉,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開不開心。”


    這繞口令逗得段朗月直笑。


    “不許笑!”她伸出手,捂住他笑得咧開的嘴。她歪著頭看他,隻覺著整個世界都在晃,尤其是他的笑,晃得她好暈,“你呢?你肯定也不開心,不然怎麽會喝十壇?還一年一壇,你心裏……你心裏究竟裝了多少不開心的事?告訴我,好不好?”


    他原本笑意連連的眼睛一下子就冷了下來。


    “你看你看!每次說到這個你就用這副臭臉來嚇人,我不要同你喝酒了!”說是這麽說,她依然捧起酒罈子又灌下一口。


    駱小遠其實是個膽子極小的人,故而見風使舵的本事向來無師自通。她不是沒有見過他本來笑著卻突然冷下來的神色。那次七夕她看得十分真切,似乎隻要說到家人,他便會變得極陌生極冷漠。不隻是他,連師父也慣常如此。所以智慧不多的她一直有個好辦法,便是忽視,隻當沒有瞧見,以後再說話時便也不會尷尬了。可今日或許真是酒能壯膽,她竟直言不諱地戳穿了。


    段朗月默然不語,把她還捂著自己嘴的手輕輕拿下來,撕開另外一個酒罈子的紙封,一口灌了下去。酒水順口而入,芬芳如常。隻是,往年覺得甘洌醉人的酒,今年喝來卻淡了不少,是酒不醇了,還是其他的什麽變了?


    “其實……呃。”她突然打了個酒嗝。


    “嗯?”他等著她說下去。


    她歪著腦袋,說:“其實你是個好人,雖然你平時無賴了些,又好吃懶做,還老是用我的錢買零食吃,可你是個好人,我不開心,你送我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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