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議與一個月前並無差別。邊境戰況如今稍有緩和,朝中兩股勢力便如同互相搏擊的潮水,在朝堂上不遺餘力地碰撞、意圖吞沒對方。帝明起先存於心中的耐性,終於被再度消磨殆盡,他冷笑了一聲,便不再言語,任由朝臣們為一兩個地方官員的空缺爭執得不可開交。然而,無論是朝議初始時候,他眼中消失多年、而今重又出現的洞徹清明的目光,或者片刻後倦怠微怒的神色,都很少有人覺察。


    “暄親王,對於西海府轉運使的人選,你怎麽看?”帝明撫了撫太陽穴,閉上眼睛慵懶地開口問道。


    沒有回答。


    “陛下,暄親王前去爻玄關了。”次輔鄂函輕聲提醒。


    帝明習慣地看向玉階的右下側,但是,那裏沒有一襲靜垂下地的親王常服。他突然想到,在他回來的同一天,晟暄便離開了幽都,還帶著一紙他提前敲了璽印的奏章。而半個月後,人人都將得知世上再無暄親王,唯獨他知道,他的小暄兒必定在不為人知的地方點數著自己的幸福與幸運。


    他環顧朝堂,一張張麵孔上的眼睛,都散發出叵測的光芒。瞬間,他覺得這些人他都不認得,甚至從未認得。他突然覺得一陣乏力,說了“今日先散吧”,便轉身準備離開。


    “陛下請留步,臣有本要奏。”


    帝明循聲看去,卻見到年老的太常令緩慢地走上前來。


    “太常令,朕乏了,你是個老人,一定比朕更乏,有什麽事,你把摺子呈上就是了。”帝明說著,便轉身準備離開。


    “陛下,這件事,臣不得不當麵稟奏!”太常令突然撲倒在地,深深一扣,“若臣此時不麵稟陛下,恐怕……恐怕整個西瀾的禮法都要盡廢了!”


    朝堂上霎時響起輕輕的嘲笑,間或夾雜著幾聲“迂腐”,語氣中輕蔑已極。


    帝明見此情狀,反倒回過身,饒有興致地看著太常令,道:“馮大人請起來說話。”


    “陛下,按照規矩,宮中如果有夫人或者娘娘薨逝了,入土之前,都要先在宮中設靈堂的。可是如今,左扶風秋昌大人卻以陛下剛回宮立刻操辦喪事不祥為由,不讓夫人的棺槨進入幽都,反倒要在當地修墓。”


    “馮大人,你這是什麽意思!哪位夫人薨了?你是不是年紀大了,把事情搞錯了?”帝明呼吸急促,目光鋒利,仿佛要割碎一殿異乎尋常的寧靜。


    “老臣沒有搞錯,倒是陛下糊塗了,陛下的夫人隻有一個不在宮中,老臣說的,就是滄浪夫人。”


    帝明一個踉蹌,卻硬是撐著麵前的幾案穩住身軀。帝明靜默良久才終於抬起頭,他雙目微紅,啞聲問道:“什麽時候的事情?”


    “夫人是前天去的,消息是昨天晚上到的,說是突患熱病,不治而亡。老臣當時就把摺子送進宮了,陛下怎麽……”


    “你們都知道了?”帝明冷冷開口,立於玉階之上,俾倪群臣。見沒有回答,他陡然提高聲音:“你們都知道了,唯獨朕不知道,是不是?回答朕,是不是這樣!”


    隻有大殿角落稀稀疏疏落出幾聲“是”。


    雖然國主之位在幾十年內被不斷架空,帝明依然擁有傳說中神賜的生殺予奪的大權。眾臣中很少有人不知道帝明最為寵愛滄浪夫人,於是,此刻,他們紛紛低眉垂手,屏息凝神,乞求自己能夠安然度過一場風暴。但想像中的風暴並未到來,膽大的人用餘光看著重又走上玉階的帝明,卻發現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傳旨!送滄浪夫人棺槨入幽都,加封滄浪夫人托婭?阿古占為徽妃,葬入朕的定陵!”帝明說完,冷笑一聲,道,“退朝!”


    眾臣紛紛退出金殿,隻留下腳步聲、議論聲、還有玉佩相扣的脆響……


    所有的喧囂都仿佛浮在輝煌金碧的上麵,而底下空空如也。帝明突然站起身走到空蕩的金殿中央,目光冰冷犀利,仿佛能刺穿九萬裏蒼穹至達碧落天宮。他握緊拳,仰頭向上:“你們以為這樣就能讓朕屈服?朕不會屈服!朕誰都不怕!”


    這番近乎咆哮的高喊是指向人,還是眾神,或者是命數,無人得知。不過,回應帝明的,隻有靜默的空氣,和看似挑高卻層層壓下的大理石穹頂。


    不知不覺,帝明走入從前滄浪夫人住的滄浪居。秋日,楓葉如火。要是在從前,她一定會站在那棵樹下,吩咐宮女太監將幹淨的落葉用水細細沖洗幹淨,再撒上糖包在紗布裏,浸到小酒罈裏用蠟紙封好。但是今年冬天,乃至以後的冬天,都不會再有香醇暖身的紅葉醃果酒入喉。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這些道理,從前司馬先生都反覆對他講過,因此,這些他都無所畏懼。在看見那棵紅楓的剎那,帝明終於明白,為何當初瀟灑豁達的司馬衍看見空中雁字便黯然神傷,進而嘆息“我司馬衍此生怕的隻有一件事——物是人非。明殿下現在不懂不要緊,終有一日會明白的,盡管臣下自己並不希望明殿下懂這句話。”


    終究,一語成讖。


    帝明突然感覺到自己仿佛被一個淩駕萬物的主宰詛咒了,自他出生後,便不斷地告別。任何與他親近的人,紛紛先他而去。先是從未謀麵的母親辰妃,然後是淩風樓的太傅司馬衍,再後來父王……幾個月前是樂徵,如今,又是托婭……而那些從前在一起的人,也逐漸遠離。齊沉息依舊鎮守雪莽原,晟暄前去東北爻玄關。而他應晟明,卻將在這個輝煌巨大的墳墓中獨自度過餘下的歲月。


    “陛下。”


    帝明向著麵前禁軍服飾的虯髯漢子點了點頭:“伍禾,是你。”


    叫做伍禾的軍漢行了禮,走近幾步,低聲開口道:“陛下,線人打探的消息來了。夫人並不是突發熱病,夫人一到齋神宮就身體不適,後來一直時好時壞。前個星期,突然就吃不下東西,齋神宮上報南海府督府,等到醫官到的時候,夫人就已經不行了。”


    “啪”地一聲,枝條應聲而斷。帝明扔掉手中的殘枝,神色淒狠:“南海府督府是秋昌的小舅子,這點我早該想到的!托婭本來就是北陸人,不喜歡潮濕天氣,然後又落到他們手裏!小小的齋神宮有什麽用,爛泥糊的神像怎麽能敵過心心念念不讓她好受的活人!我早先就不該讓她去那裏!我早先就應該想到今天!”


    帝明突然一掌擊在楓樹上。紅葉宛如暴風中失卻希望的殘蝶,飄搖著紛紛墜地。


    “陛下……”


    帝明閉上眼,搖了搖頭,嘴角勾出一絲苦澀:“是朕害死了托婭……伍禾,從前暄親王說朕不該故意和臣子們對著幹,故意當著他們的麵對滄浪夫人恩寵有加。朕告訴他,朕隻能將朕所有的東西都給她,才覺得是不虧欠了她。不過真沒想到,卻被小暄兒說對了,朕每給托婭一分恩寵,便是將她往絕路上推一步……到最後,給他一個什麽徽妃的封號,不過都是些空的東西!”


    “陛下,還有一件事。”伍禾舔了舔嘴唇,將聲音壓得更低,道,“線人說,奉了太後的命令送秋澈骨殖回來的卓忘機剛才已經去見過太後了。”


    “哦,是嗎。”帝明淡淡地回應。


    “太後說,西瀾如今國祚微薄,都是幾十年沒有新立齋姬,麒麟神怪罪的緣故。然後就問卓忘機,等身份最尊貴的寧公主回來以後,能不能由他出麵,送她去南邊的齋神宮。卓忘機已經應承下來。大概就是這個月月中,太後會將封齋姬的詔書頒布下去。伍某已經將這消息讓送出去,不出幾日,雪鷹便會將這消息帶到伍某的兄弟那裏,然後轉交給暄親王。”


    “做得好。”帝明點了點頭,卻深深嘆了口氣。


    伍禾疑惑不解,卻沒有繼續問下去。


    帝明沉默許久,終於開口:“伍禾,朕要禁軍辦一件事情。”


    十月初三,滄浪夫人托婭·阿古占的棺槨進入幽都,停於滄浪居。帝明隨著靈車,一路走回滄浪居,手捧王妃品級的禕衣,然而,他麵無表情。


    沒有人知道,這樣的沉默意味著什麽,直到一夜之後。


    一夜之間,幽都秋氏一門被禁軍查抄,理由是秋昌收受地方賄賂、不尊祖製、枉自尊大。人人都知道,這些罪名不過都是藉口,放眼整個西瀾,幾乎無人是真正清廉的。巷間亦傳說,是秋氏一門暗中害死了滄浪夫人。


    帝明與整個秋氏家族的敵對,終於到達了巔峰,以秋氏一門流放雪莽原告終。


    然而,幾乎沒有人同情秋氏一門。寒門從來看不慣趾高氣昂的秋昌。世族重臣也紛紛明哲保身沉默以對。至於百姓,他們比官員更早一步將淚水撒在靈車經行過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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