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歡一掌拍開晟暄試探著伸過來的手,大聲吼道:“你不知道!”


    一股尖銳的苦澀從心頭穿透著湧出。她咬牙屏住渾身的顫抖,臉頰微紅,太陽穴附近的經脈劇烈跳動,似乎能夠清晰地聽見被怒火灼痛的心髒發出沉重的聲響。她握掌成拳,正要舉起,卻還是死死壓了下去,指甲摳進掌心的血肉,火辣辣地疼痛。


    尚歡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噴薄而出的恨意,竟然第一次化作了那樣平靜陌生的語調:“暄哥哥,當初是你救了我,我也知道,我的身份在西瀾有多特殊,所以我時時記得不能讓你為難。現在,你明白告訴我,還需要我做什麽。因為和談過後,我不準備再回幽都。”


    話音甫落,尚歡自己也是一驚,雖然離開幽都這個念頭從得知秋澈的事之後的一天內一直徘徊在她心中,卻從未當著晟暄的麵表露絲毫。


    她看向晟暄——他的眼眸猶如明鏡,光明澄亮,卻也隻是將萬物收容進去再盡數原樣反射出來。如果本來便是漆黑不見底的深淵,那麽她一早就會知道,跳入還是繞開,沉溺還是抽身,早先就可以決斷,又怎會到達如今非要再不相見才可以保全幻影的境地。


    晟暄沒有說話,不動聲色地走近幾步,遞給尚歡一份摺子。


    摺子描了金邊,卻是潔白堅緻的玉版紙,隻有要事,臣子才會用這樣的紙張上奏章。


    尚歡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卻還是翻開摺子。深褐色的眼睛掃過一行行齊整的字,“突遇風沙”、“不知所終”每個字詞甚至每一道筆畫都叫她的眉皺緊一分。她的目光最後落到一個鮮紅的印章上——那是西瀾國主的印章。


    “你不想再回幽都,我也不想再回幽都。這次和談後,世上便再沒有暄親王和寧公主。”晟暄迎著尚歡的目光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不願我知道你的想法,那就當這是最後一次。”


    尚歡不住搖頭:“你不用再哄我,你放不下幽都和帝明……”


    “沒有我,那些世族重臣再無話可說,也不能處心積慮要將我推出去維護自己的利益,明哥辦事反而能更加容易一些。終有一日,他會將西瀾的浮華變成清明。我在信上和明哥這樣說了,他今日下午便已經回幽都,也就同意隻再留‘暄親王’、‘寧公主’一個月壽命。”


    “你……你胡鬧。”


    “說得好!我是胡鬧!”晟暄從尚歡手中接過摺子,眼眸清透,瞬間閃過一絲少年時代驕傲而飛揚的神采,“我應晟暄一生隻會胡鬧兩次,第一次用國主的位子換了一個八歲的女童,第二次用兩個死去的戶籍換兩個人幾十年的自由。第一次胡鬧,我不曾後悔,第二次,我也一定不會!我胡鬧,你願不願陪我胡鬧?”


    胡鬧,真是胡鬧。人前,她隻能在暄王府裏安靜地做她的寧公主,他也隻能用層層疊疊的親王常服為自己攏上一層層壓抑的灰色。身為王族子弟,就意味著在出生前就已經用所有普通人能擁有的情感念想,去換取身體上披著的尊貴外衣和身體中流淌著的高貴血液,然後與所思所念的人一起踏上一條相知雖殷相遇卻疏的無歸路。他看著她深褐色的眼眸日趨濃麗,卻深知自己與此無關,她要的歡樂,他也根本不能給,因為他隻能是教養了她的兄長,即便並無血緣關聯。人後若可能有另一重關係,也隻能經由這般胡鬧,才能達到!


    尚歡張了張口,卻發現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晟暄的話,她仿佛沒有聽懂,隻睜大了眼睛無聲詢問。從前無數句似是而非的話拚合在一起,詫異和突如其來的狂喜,終於在她的雙頰燒出淡淡一片粉色。她向前移了半步,卻踩到裙裾,腳下一軟,卻被晟暄攬住腰際。


    “你今天那麽早起身,早些休息吧。你也不用再想著趕我走,明天我們一同趕路去爻玄關。”


    晟暄說罷,卻發覺衣袖被尚歡緊緊牽住。


    “你留在這裏,等我睡熟了再走。”


    “好。”晟暄輕輕一笑,神色間終於透出些不加遮掩的寵溺。


    晟暄坐在床頭,就著微微搖曳的燭火仔細地看著睡熟的少女。她的十指依然抓著他的手,那是小時候養成的習慣。他不陪到她睡熟,她便一夜睡不安穩,說到底,還是她八歲的上元那夜種下的禍根。那一夜,他自己還不過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麵對因夢魘哭泣的女童手足無措,隻好擦幹她的眼淚,哄她入睡,由著那雙冰涼冰涼的小手緊緊拽著,直到天明。


    突然,有人在門口輕聲道:“暄殿下,有人找您,說在庭院中等……”


    晟暄看了看睡熟的尚歡,輕輕抽出了手,走了幾步,又轉身為她蓋好毯子,才出得門去。


    “暄哥,你好悠閑,竟然得了空離開幽都到這緹羅城來。”


    晟暄尋聲看去,隻見年輕將領從銀杏樹後走出來,一臉神情似喜還悲。幾個月不見,卓忘機瘦了許多,卻仿佛一把出鞘飲了血的利刃,發出冷森森的寒光。晟暄卻還是不動聲色地問道:“忘機?你怎麽回來了?”


    卓忘機慘然一笑,伸手扶上樹幹,剝落下一塊樹皮:“是啊,我怎麽回來了?那麽多人都死了,秋澈也死了,我怎麽還活著,而且還回來了,還帶著她的骨殖……回來了!”


    “秋澈的事,當初我應該阻攔。”晟暄對於卓忘機與平常截然不同的語氣無動於衷,依舊清清淡淡地開口。


    “當初?十年前,你說要給我一個清明世間,至少不能讓邊關的士卒受苦,不再讓將帥因為沒有糧糙貿然出擊!應晟暄,你答應過的,你答應過的!”卓忘機不住重複,惶恐地藉此說服自己心中的另一個想法,“你可是西瀾的親王!你是如今國主的弟弟!你為什麽連這樣的事情都辦不到?我和秋澈願意為你甚至是帝明赴湯蹈火,你們就是這樣對待我們的!”


    應晟暄沒有說話,他一步步走近卓忘機,一把抓住他顫抖不已的肩膀,徒勞地用平靜壓製他的憤怒與痛苦。


    突然,卓忘機後退一步,右手握住劍柄,小半把劍已經出鞘。他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或者那手已經背叛了自己曾經的信仰。他緩緩抬起頭,看了看晟暄,又掃視了一眼從迴廊中衝出的禁軍士卒,突然轉身飛奔而去。他低聲嗚咽,卻沒有人聽清,他喚的是秋澈的名字還是一聲抱歉。


    “不要追!”晟暄喝止了禁軍,淡淡道,“讓他走……忘機是我一手帶大的……”


    禁軍看著暄親王忽而露出自嘲一般的笑容,不明所以,卻也無人敢問。


    晟暄昂首望天,不過幾個月前,他親口告訴卓忘機,這世上,若是想緊緊握住護住自己心頭上的東西,沒有人能夠忘機……


    空中沒有月輪,然而繁星點點,璀璨異常。邊關也一定如此,營火如萬千星子隕落般地亮著。沒有人知道,燈中燃燒掉的是什麽;沒有人知道,燈火熄滅後的明日,裊裊盤旋著升起的黑煙散去,眼前看到的,又會是什麽樣的一番光景。


    夜深千帳燈,其實,都不過是在清寒蒼涼與崩潰瘋狂的邊緣燃燒,暫時盛大而安寧。


    作者留言 終於更新了,淚……


    終於體會到一點:如果想給人鬱悶的感覺,首先自己要鬱悶……


    遠行客(一)


    九月三十,帝明回到幽都。


    城門巨大而沉默的陰影撒在他臉上,因為他的行進,慢慢移動。當幽都下午的陽光緩緩射入他眼中時,他眯起了眼,本能地伸出手靠在眉骨上遮擋。城內的銅鍾次第敲響,似有波紋在空氣中一圈圈蕩漾開,在金紅色的天地間塑造出百年來這座都城從未顯露過的恢弘。紫秋羅的花瓣紛紛自空中落下,擦過他的發,落在他的掌心。


    路畔的人依然盡其所能地歡呼,盡管所有人都知道,西瀾並沒有完全贏得這場與北陸忽倫汗國的戰爭,隻是暫時立起一道屏障,防止北陸鐵騎再次突然進犯。帶著馨香的柔軟花瓣,在觸及他的那一刻,都帶了溫暖的熱度,引燃起他心底漸漸熄滅的燼灰。


    帝明清楚記得,上一任國主親自北巡歸來的時候,便是這樣盛大的場麵。那年他不過十一歲,拉著晟暄同齊沉息一起偷溜出宮,並肩站在人群後,略踮起腳,透過熙攘的人群,看著紛然而下的花瓣和所有人臉上驕傲飛揚的笑容。


    這便是他從小深知要背負一生的國度和百姓,也是他九年之前登上祭壇立下誓言要背負一生的國度和百姓!廣袤、寬容、聲勢浩大,任何沒有際涯的詞語都可以用來形容他們,而且,都不為過。


    十月初一一早,帝明便重開朝議。


    帝明離開幽都親自北征的一個月內,作為監國的應晟暄每樣事情都處理得十分妥貼,唯獨朝議,他從未開過。按照慣例,監國之職,是國主對於儲君的最後一次歷練,監國代替國主開朝議,於情於理並無不妥;更何況,朝野上下傳言四起,都說帝明是鐵了心準備將實權交到他的幼弟手裏,甚至還有人說帝明是已經下定決心讓位給暄親王。沒有人想到,暄親王以這樣的姿態完全拒絕了王宮未來主人的身份,帝明得知這事,也不由深深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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