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托婭豈不是更受人嫉妒?你自己決心做一個孤君,為何還要拉上她?”


    “她本來在西瀾就是一個人。”帝明頓了頓,又飲完一杯,看了眼晟暄另一側漆幾後的尚歡,笑道,“我知道,你今日並不怎麽明著維護小歡兒,是怕她成為焦點,被安王他們嫉恨。可我就是看不慣你這樣,要是有人嫉妒,就讓她們嫉妒去。隻要是人,都會有愛有憎,我做什麽都磨滅不掉這些憎怨,既然如此,為何還要白費功夫?”


    晟暄從帝明略顯迷離的眼睛中移開目光,隻淡淡說了一聲:“哥,你喝醉了。”


    “我沒有醉,怎麽都說我醉了?托婭說我醉了,沉息說我醉了,連你也說我醉了……好,就算我醉了……醉了才看得開”


    晟暄劈手奪過帝明麵前的酒瓶:“你不是看得開,如今你不過是存心消極地違逆眾臣。明哥,從前你……”


    帝明擺擺手,打斷晟暄:“小暄兒,從前的事不必再提。現在我勸你一句話,不要眾人皆醉而獨醒。這個大局已經不是你我所能控製的了,還是盡量護住自己擁有的來得好!”他說著,又從宮女手中接過另一瓶酒。


    突然,一名王宮衛士徑直衝入閣中,跪在帝明麵前,大聲道:“陛下,閣外有人送加急軍報!”


    樂聲戛然而止。一時間,幾乎所有人的視線都牢牢盯著帝明。


    “一會兒再說,你先退下。”帝明看也不看那名衛士,篤定地為自己斟滿了酒。


    “陛下!那是加急軍報,北陸呼倫汗國出事了!”


    “朕讓你退下,你聽不見?”


    “可是……”


    帝明猛地從席上站起來,環顧四周大聲道:“今天負責當差的是誰?我吩咐過不容打攪的,都忘記了?是誰?給我站出來!”


    “陛下,是我讓他進來的。這份加急軍報已經拖了半天!”年輕的禁軍統領從門口走進來,飛揚的眉眼間,神情堅定。齊沉息站定在台階下,向帝明一禮,開口道:“陛下,這件事實在不容耽擱。呼倫汗國劇變,原本當政的固羅部大君暴斃,素來與他不和的瀚北部吞併了整個固羅部,執掌了整個呼倫汗國。而且瀚北部已經發兵,發出這加急軍報的時候,他們的前鋒已經攻到了雪莽原以北的屏山關下。”


    “內憂外患,終於一起來了……”帝明喃喃著,忽而望向安王父女,“這下,在你們眼裏,托婭她連和北陸維持和平的作用都沒有了,你們可以更加肆無忌憚地嘲弄她了?是不是很稱心啊?哈哈哈哈!”他突然放聲長笑,臉上表情肆恣卻又顯得無比陰鬱,


    “陛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請速下旨……”


    “齊沉息你想說什麽?下旨出兵?國庫空虛,你讓朕用什麽來當軍餉?”


    “陛下,軍餉的事可以暫緩。屏山關薄弱,又七年沒有換防,物資匱乏,人力疲敝,不容耽擱。臣以為,應當速速派兵前去!否則,北陸鐵騎將攻破屏山關,橫掃雪莽原,直取幽都!”一個清亮的女聲驀地響起,眾人循聲看去,正是秋澈。


    “國主是你,還是我?”帝明怒極,手一掃,酒瓶炸碎在地,絳紅色的液體在雪白碎片間流動,織成明艷、詭異又殘酷的圖景。


    秋澈依舊跪在原地,不曾移動片刻,反而更加揚起清麗的麵龐回答道:“臣不敢。陛下,臣隻是一介武將,總是要盡到勸諫的責任,陛下如能納諫,自然最好。若不能,便是亡國昏君!”


    “亡國昏君?好一個秋澈,竟膽敢這樣明明白白地指責朕!不愧是世族將門之後,膽色不小!”帝明斂起了笑容,打量著難得女裝打扮的秋澈,眼中迸發出狷狹的光芒,“既然如此,朕就派你做先鋒,也不枉你這般關心國政!”


    “陛下……”


    “暄王弟,你不必多說。她既有膽識說出這番話,也必有本事解當下之危。秋澈,朕問你,這個先鋒,你願不願意當?”


    秋澈略一愣,繼而抱拳一禮:“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陛下!陛下!不好了!”


    一個尖細的女聲從迴廊中傳來,由輕至響。她站定,帝明才認出,那是滄浪夫人托婭的貼身丫鬟。看見她慌張恐懼的神情,帝明的眉緊緊皺了起來,不詳之感頓生,勉強擠出幾個字來:“出什麽事了?”


    “陛下,夫人……夫人她……她自己絞了頭髮!奴婢們拉住的時候,已經晚了一步……”


    帝明的眸驀地一緊,下一刻,便奔下台階,不顧眾人,跌跌撞撞地沖向滄浪居。


    滄浪居門窗緊鎖,惟有燭火勾勒出女子的輪廓,一頭過腰的長髮,如今隻堪堪垂下肩頭。


    “你何苦!”帝明一拳捶在門上。


    門內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滄浪夫人緩緩開口:“北陸的事我聽說了,如今我的背後已經沒有一個國家,呼倫汗國和西瀾已然是敵人,我作為一個北陸人繼續留在這裏,隻會為你增添更多不必要的麻煩。陛下對我好,我無以為報,隻能盡力為陛下減去煩惱。我已經下定決心,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度過此生,陛下,希望你成全我。”


    帝明幽幽道:“你既然已經下定決心,我還能說什麽?”


    “還有一件事情,托婭要鬥膽請求陛下。第一件,是讓我把洛兒帶在身邊,他身上也留著北陸人的血,留在宮裏,一定又要引起不少爭執,況且他又總喜歡粘著我,讓他隨我走吧。”


    “隻有這一件麽?我答應你。”


    “我還有一句話……我的規勸你從來都隻聽一半,不過這句話我還是不得不說,陛下,我還 記得你登基時候發誓說,要給我看一個前所未見的富庶平和的西瀾。”


    “我明白了。” 帝明重重嘆息一聲,門上的拳緩緩放了下來。


    “晟明,謝謝。”


    晟明。晟明。這一聲“晟明”,以後,怕是再也沒有人會叫了……


    帝明低下頭,雙肩微微顫動,不知是哭還是笑。他越想要保住自己的寶貝,卻最終無法得到,都是因為一樣無法把握無法預測東西永遠懸在頭頂,這樣東西叫做變數,也叫做命——非死亡,不能顛覆。然而,待他重新抬頭,目光卻更顯陰鬱。


    帝明將滄浪夫人的貼身丫鬟叫至一邊,開口問道:“樂大人是否來過了?”


    丫鬟看見帝明眼中毫不掩飾的淒恨,向後退了半步,卻點了點頭:“中午時候來的。”


    “他和夫人說了什麽?”


    “奴婢沒有聽見,他們說的時候關著門。不過,樂大人走了以後,夫人自已一個人在房裏待了很久。”


    “來人,傳樂徵來見我!”帝明命令道。


    “不必了……剛接到樂大人府上來報,樂大人已經歸西。”晟暄說著,從迴廊中走來,神色悲哀。


    “果然是他!果然是他讓托婭有這樣的念頭的!”


    晟暄嘆了口氣:“明哥,你不想知道樂大人的死因麽?”


    帝明沒有立刻回答,兀自向前走去,良久之後,才一字一頓地開口:“死諫。隻可能是死諫!”


    帝明抬起頭,看著漆黑一片的夜空。抗爭無門、臣服不甘的痛苦,伴隨著萬事成空的絕望,一點點堆積起來,終於成了一片巨大稠重的如墨烏黑,死死壓下。突然,他伸手,猛地向上一抓!緊接著,又是一抓!他大聲喘氣,與看不見的命數搏鬥,他想要將它撕扯開,甚至想要將它碾碎在腳下。


    然而,終究是——徒勞無功。


    八月中,北陸呼倫汗國圍攻屏山關。


    八月二十,首輔樂徵歸西,滄浪夫人托婭·阿古占自請歸隱齋神宮。


    ——《應氏西瀾記事·建平九年》


    後世的任何史官都無法從浩淼史料中忽略“建平九年”這一時間段。無論對於帝明,或者西瀾國,這一年都是一個劇烈的轉折,雖不致命,卻徹底動搖了巨木的根基。建平九年八月之後,盡管在典禮上依然還有“千秋萬代”這樣的祝詞,眾人都知道,那最多不過是個虛空的形式。


    賜宴後的第二天,帝明下旨,準許十年前北陸和親的托婭?阿古占,隱居與她家鄉相離最遠的齋神宮,卻依然保留滄浪夫人的封號。同時頒布的,還有一份追封詔書——樂徵被賜以國葬,另賜諡號“平文公”。


    樂徵的葬禮,在一天後舉行。整個幽都的人傾城而出,頂著夏末的瓢潑大雨立於幽都街頭,注視著緩緩駛過的靈車。哭聲震天,夾雜著居心叵測的目光,遙遙地投向雨簾籠罩的王宮。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長煙一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羲冷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羲冷並收藏長煙一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