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暄知道,久病的父王決不會在這個夜裏突然願意見他,隻是為說一句“盛世之樂”。因此,聽到國主的話,晟暄兩條秀窄的眉微微蹙了起來,放下玉盞的手稍稍一頓。


    西瀾國主漱了漱口,又猛烈地咳了一陣,卻還是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你看那些煙花,不管多麽明艷,終究都會落下來。煙花也好,人也好,其實萬物都逃不脫一個盛極而衰的命數。但在躊躇滿誌的時候,就是沒有人看透這個命數,總覺得可以翻手為雲覆手雨。暄兒啊,你看看,這多可笑。”


    晟暄突然雙膝跪地,大聲道:“父王,兒臣深夜前來,隻為求您一件事情。”他明白,他的父王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的想法,但他不能不開口。


    “暄兒,你從小不開口想我要什麽。如今,你卻這般跪下求我……說吧,你要什麽。”


    “我要一道聖旨!”晟暄跪在地上,出語字字堅定,“我求父王一道聖旨,保全居雁閣上下!”


    “不行!”


    國主的回答堅決已極,若是在朝堂,識時務者必即刻遞上另份奏章,而方才的議題早已在龍顏震怒時一錘定音。


    然而應晟暄沒有岔開話,亦沒有立刻叩首認錯。他依舊沉默地跪於龍塌前,身形不曾移動半分。


    “你們都下去。”西瀾國主摒退了所有的宮女侍從,右手一撐,在塌上坐得直了一些,看著自己的第二子,嘆息一般地開口,“你起來罷……”


    “兒臣想知道,那道聖旨,兒臣是求到還是求不到。”


    “朕知道,自小,你母後不常親自管你,寧妃待你是極好的。但現在這個當口,朕又如何能夠將那些文官聯名密奏上寫的這些寧妃進宮前的事情壓下去!”西瀾國主將臉轉向窗口,煙火一亮照出他烏髮間的絲絲白髮,“這件事情,你不必再說……”


    “父王最喜歡的也是寧妃,所以,即便知道歡兒不是您的親生女兒,卻還是將這件事情瞞了八年。既然這樣,兒臣想問父王,如果連家都保全不得,又何以立國?”


    “放肆!你懂什麽!”國主高聲嗬斥,手中茶盞同時摜下,應聲炸裂在晟暄麵前。


    晟暄不住一震,低垂下頭,目光隨意在地上找了個焦點,依舊平靜堅韌。仿佛借著一份執意,將整個人凝作了磐石。


    寢殿裏隻是靜,靜得讓人心裏無端生出懼意來,靜得好似能聽見燃著的香料升起裊裊薰風。


    “家國家國,說什麽以國為家,九五之尊上的人,其實連個自己的家都是算不得有的。”良久,國主嘆息似地開口,右手按壓著太陽穴,帶著一絲倦意看著跪於床前的少年,“這十幾年,朕越發言不由衷,行不由衷,不過是同個人偶一樣,將這場以‘繼承’為因的劇目看了個仔細,間或轉向這邊或者那邊。朕圖什麽?朕要的是國泰民安,但朕自己什麽都來不及圖,什麽都圖不到。現今,家已經先了亂起來,國亂大概也不會遠。那麽多人看著這些繁華,卻不知道,根基其實早就開始動搖了。”


    看著錦衣袖口伸出的病態蒼老的指骨,應晟暄心中泛出一陣酸楚:父王的確是老了,那個曾經緊握韁繩馳騁邊關笑看雲落的國主,已經在光陰裏被數不清的暗流急湍沖刷得隻剩了枯槁形容。


    如果說,當今國主保全的是一個表麵繁華平和的國,他應晟暄想保全的,就是一個看似和睦的家。


    大皇子應晟明同他一處長大一處從師,雖是異母兄弟,待他卻是極好的,精緻吃食、靈巧玩物,總是兩人一同分享;離王後是他的親生母親,除卻那些不經意間露出的勸他入主東宮的話,待他幾乎是寵溺的;而寧妃紀空雁在還未進宮誕下女兒前,他叫她“雁姨”,她那份出身中州大胤朝的溫柔,如若春風。這樣的家,如果不處在這樣的高位,如果不為背後的勢力推上浪尖風口,大概,將會繼續是一個家罷……


    懂事後,晟暄就知道癥結何在——金殿上的龍椅隻有一把,應晟明是長子卻不是嫡子,他是嫡子卻不是長子,縱然他不願意爭,他的母後甚至是他母後的家族如何能夠放任不顧。他亦深知,作為夾在兩方勢力中的人物,不忍傷害其中任何一方,隻好什麽都不做。而最好的逃避辦法,莫過於不問世事,騁意山水文墨。但他身體中的血脈註定他將與這個國家糾葛終身無法脫離,盡管他平日裏如若閑雲,卻依舊能從那些鶴林友口中得知當今被繁華小心粉飾著、卻從底部開始漸漸腐敗潰散的國家。


    此時,應晟暄跪於塌前,不敢再抬頭去看國主病容間依舊閃爍著明亮光芒的眼睛,因為他什麽都不能做。於是,他心中的愧疚如同帶刺的藤蔓,緊緊纏住心頭最柔軟的地方,毫不客氣地將細小的疼痛一分一分刺進血肉。


    西瀾國主看見晟暄欲言又止的樣子,取過床頭幾案上的兩葉雲紋紙,遞給晟暄,輕聲道:“你先起來罷,你要的聖旨,朕不能給你,但朕卻要給你看另一樣東西,你若是收下了,那便什麽都有了。”


    晟暄滿腹狐疑,接過兩葉輕紙,眼眸匆匆掃過第一張上的幾行墨跡。驀地,他雙眸中閃過驚詫的神色,其中甚至有一絲驚恐,然而,他抿了抿唇,生生將種種疑問壓了下去,神情依舊溫和,合上奏摺,雙手奉上。“兒臣不曾聽聞有這份糙詔,也不曾見過它。”


    西瀾國主的碧色眼眸牢牢盯著自己的第二子,不放過他神色間任何細小的變動:“你已經見到了,而且,此刻,它就在你手中。”


    晟暄霎時啞口無言,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際,下一刻,糙擬的詔書已被投入了暖爐,燒成寸寸灰燼。


    “你竟敢!”國主一驚,氣血翻騰,又弓起身子猛烈地咳嗽起來。


    晟暄立刻衝上前去,輕輕拍打著國主病瘦的脊背,幽幽道:“兒臣不肖,沒有自信能夠背負一個國家。擅自燒毀詔書,兒臣知罪,任憑父王發落。”


    “暄兒,隻有把你逼到懸崖邊,朕才終於知道,原來你做事這般可以決然,也可以這般膽大。”國主淡淡說著,團緊了那條沾上零星鮮血的手巾,勾起的唇角似笑非笑,“朕不怪你,相反,朕很高興,高興極了!因為朕沒有錯看你,為了看重的人,你不惜肝腦塗地……明兒的性子太激,以後,你要多勸他。”


    “還有……”國主停了停,示意讓晟暄停下手,“朕不能親自出麵救她們,可朕沒有說過你不可以,你快去罷,能救下誰……都是好的。”


    應晟暄頓時一喜,謝了恩,急急向外走去。


    西瀾國主歷經滄桑的目光投向遙遙天際,隻見空中一輪孤月,煙花開了又謝。他眼角餘光瞥到晟暄的背影,不由低聲嘆了口氣:“縱然此刻你能夠把握住一些東西,你也無法用一生一世來護住這些。暄兒啊,這個道理你該是知道的,而且終有一日你會明白透徹。”


    應晟暄自然沒有聽見這番話,他也不知道,正在他帶了人從景陽殿出來的時候,他溫婉的雁姨早已拒絕了選擇,毅然喝下了毒酒。


    上元 (三)


    從居雁閣脫身後,尚歡根本沒能跑出多遠,隻是在夜色的包裹中躲在迴廊外,借著層層的灌木遮住她幼小的身體。她倚著牆腳坐下,聽見從居雁閣裏傳出的紛雜腳步聲,小心地伸手撥開常青灌木的枝杈,看見身披甲冑的宣武親兵跑出閣中,向四處散開去。他們的腰間佩著劍,手上提著燈籠。


    他們是要來殺她!


    每道光線的明滅都讓她不經意地輕輕一顫,滯遺許久的恐懼終於在她的眼中畫了巨大的陰影。透過這一小個手指撥開的空間,她看見了從不曾見過的世間。親兵的步伐振落了廊柱fèng隙中的陳年灰塵,空氣中淡淡的血味鑽入她的鼻孔,她才注意到一絲淡淡的血跡滲透了雪白的衫裙,膝蓋上的皮膚火辣辣的,灼燒似地痛。


    野種……流著外鄉血的賤種……辱母怨毒的話再次響在尚歡腦中,翻江倒海一般,顛覆了原先稚嫩眼中的世間。


    尚歡有些明白了,為何她身為寧妃的女兒,她喚作“父王”的國主盡管寵她,給她各種小玩意,卻不給她任何正式的封號。她什麽都不是,隻是一粒被風吹到深牆裏麵的沙子,把沙子去除掉是一件多麽容易的事情!


    手心裏,一陣細小的清涼隔著皮膚傳來。她低頭,借著明滅不定的煙花,看見剛才在居雁閣裏那根救了命的針。這根針是娘留給她的,閃爍著將僅有的微弱光芒反射到她眸中,就好像娘的笑容,一直都這麽淡也這麽堅定。


    尚歡突然有些恍惚,幾個時辰前,寧妃還摸過她的頭,讓她跟辱母出宮去玩,然後又交給她這根針,並囑咐了一句——要是在看煙花的時候被人騙走了,就用針刺他。原來,這些話都不是隨便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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