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入城北一幢府邸,笛聲由宅子裏頭傳來,她追至宅子深處一座廢園,笛聲戛然而止。在遍地枯糙亂石的廢園裏四處搜尋,不小心踢到一塊突起的紅褐色石頭,廢園中一塊地麵猝然裂開一個僅容一人進出的洞口。沿著洞內一級級的石梯往下走,石梯盡頭是一座頗大的地窖,其內並未存放糧食幹果,而是被布置成一間華麗的暗室,四壁繪著栩栩如生的春宮圖,中間一張床鋪,幃帳半掩。她上前撩開布帳,隻見床上躺著一個女童,手腳被粗麻繩綁在床柱上,昏睡著,稚嫩的臉上還殘留著驚恐懼怕之色。


    放下幃帳,繞過這張床,後麵是一扇透明的雲母屏風,透過屏風,她清楚地看到兩個坐在茶幾旁的人:一人耷拉著腦袋,看不清容貌;一人背對著她,正在沏茶。


    背對著她的那個人穿一襲銀色勁裝,肩披透明素絲裁剪的披風,披風扣子上鑲嵌一顆龍眼大的夜明珠,蠶絲編織的腰帶上掛一枚拇指大的金葫蘆,並斜插著一支銀亮的玉龍笛,一頭烏亮的長髮隨意束起。


    髮絲微拂,那人猝然轉過頭,露在純銀打鑄的半月形精緻麵具下的兩片妃色唇瓣沖她彎起一道笑弧,泠泠清亮的語聲響起,那人見到她竟是無限愉悅,“你來了嗬!”


    扶九天整個人像是呆了,久久才從緊繃的嗓子眼裏迸出兩個音:“月曜!”她苦苦追捕的人近在咫尺!


    月曜的眼中盛滿笑,如招呼一位久違的老友般異常熱情地說:“許久不見,你好嗎?”


    扶九天有些哭笑不得,生硬地答:“好。”


    “快進來坐啊,我給你泡著茶呢!”月曜沖她招手。


    暗暗扣住腰間鎖鏈,她繞過雲母屏,一步步走至茶幾邊。


    月曜指指身邊的座位,“請坐!”


    她並不推辭,入了座,唇邊含著淺淺的笑紋,竭力保持冷靜。一坐下,她才看清對座耷拉著腦袋的另一人的相貌——尖嘴猴腮,正是半夜從王府側門溜出來的那個人!看他目眥盡裂、口角溢血、渾身僵硬,想必又是被一曲《勾魂引》誘發恐怖的幻覺,活活嚇死的。


    “又是一個死在月笛令下的人!”她的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怒,淡然道,“殺那麽多人,夜裏你還能睡得踏實嗎?”


    月曜微微一笑,“我哪有殺人?那些人不都是自己被自己嚇死的嗎?你看到床上那女童了?就因為這個男子惡劣的嗜好,這裏有多少年幼無辜的生命夭亡!犯下這等天怒人怨的罪,這個男子理應受到懲罰!”


    “這本是捕快做的事!”月曜指著座位上的死人,憤慨地道,“就因為他是樞密使的長子,吏部辦案的人明知他做了喪盡天良的事,卻不聞不問,視若無睹!”


    聽月曜提及不稱職的捕快,她隻覺臉上如同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痛,無語凝噎。


    “我知道,你與他們不同!”月曜話鋒一轉,“你是有良知的人,為何明知月笛令下都是該遭報應的惡人,還要與月笛令為敵?你已不是朝廷中人,何須為丞相奔波效命?”


    隻為一句誓言、一個承諾、還有……她微嘆:“隻因你是殺手,而我……”


    “你已不是捕快!”月曜暗暗皺眉。


    “是!我已不是捕快!但隻有抓住你,我才能將功補過,重返名捕門!”完成爹的遺願,達成她此生追求的一個目標!若不然,她從小所受的苦、所有的努力豈不白費?


    “血肉身軀且歸泡影,何論影外之影?你為何非要執迷不悟?”


    人終有一死,名利權勢也終歸泡影,為名利忙碌一生,成為被名利驅使的奴僕,這種人活著何其辛苦!她不了解名利背後有幾多空虛、幾多痛苦!追逐名利權勢時失去的,豈止是純真!豈止是誠實!豈止是良知!為何,她不懂得欣賞名利場外無限輕鬆美好的風景?


    一番苦口婆心的話,她毫不領會,以往她能想到的,就是奪得名利時成功的感覺定會令她陶醉。之後的事,她尚未經歷,不懂嗬!


    看她保持沉默,無聲地排斥自己的勸告,月曜無可奈何地嘆息,把沏好的一盞茶遞過去。


    黃金碾畔緣塵飛,紫玉甌心翠濤起。月曜方才熟練的沏茶手法,令她想起友人相聚時鬥茶的情景,鬥茶講究的是泉甘、器潔、天色好、客人佳。而此刻,無甘甜的泉水,桌上的茶具器皿是死人之物,不潔之物,天色嘛……半夜三更,自然看不到明媚的風景,客人……她自嘲地一笑,對於被活活嚇死的主人來講,她與月曜都不是客。因此,這一杯茶,她無心品嚐。


    “怎麽不喝?官場不是最講究這些嗎?蘇軾先生曾說‘前丁後蔡相籠加,爭新買寵務出意’,如今你已巴結上丞相,這位相爺與元祐黨禁時的蔡京蔡相爺可有得一比,‘前丁後蔡’還得再算上你家相爺才全嘛!”月曜笑言,極盡諷刺。


    “大膽!當今宰相豈容你這刁民胡亂評價!”


    扶九天挑眉,推杯站起,撩開衣擺亮出隨身兵刃“天網”!她與月曜之間終須決鬥一場!


    月曜麵不改色地坐著,看看她手中的鎖鏈,突兀地說:“過了今夜,我不再是個殺手了。”


    她一愣,“什麽意思?”


    隱藏於麵具下的臉盈滿笑意,月曜動情地說:“我已找到了攜手相伴一生的人,今後隻想與她跳脫俗世紛爭,平淡度日。”


    跳脫俗世紛爭、平淡度日?何其耳熟的話語,她愕然震愣,手中的鎖鏈突然沉重起來,重得幾乎握不穩它。


    “知道這是什麽嗎?”月曜指著桌上一盞茶問。


    從茶的香味,她判斷:“雲龍一品,又稱瑞龍翔雲!”


    此類龍鳳茶,隻有皇室中人才能品嚐到,月曜又是如何得來的?她若有所思地盯著月曜披風上那顆夜明珠。


    “不對!”月曜搖搖頭,“我為你泡的這盞茶,名叫……相見歡!”


    相見歡?扶九天覺得好笑,這哪是茶名?


    “相見歡是嗎?”抖一抖鎖鏈,她不想浪費時間,開門見山地說,“我與你相見,確實歡喜!隻因,天網終於有機會網住月曜!”


    “哦?”月曜眼中隱隱閃動著狡黠之芒,突然伸手指向她身後,似乎十分詫異,“咦?快看!你身後的那個人是誰?”


    扶九天冷冷地笑,沒有回頭。上過一次當也就罷了,他以為用同樣的方法還能令她再上一次當嗎?


    “別枉費心機!今夜一戰,你我誰都躲不過!”她的膀臂已蓄足了勁道,隻待瞬間爆發出致命的一擊!


    天網出擊,月曜是不能與之硬拚的,以往一旦撞見追蹤笛聲而來的她時,他隻能憑著絕妙的輕功脫身,這次,也不是個例外!


    月曜緩緩站了起來,走至屏風邊,猝然指向她身後,大聲叫出一個人名:“莫無心!”


    扶九天心神狂震,霍地轉身望向身後,燭光幽幽,在她身後牆麵上照出一道頎長的人影,依然是她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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