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外鄉人,他不是我們這裏的人。"


    那傢夥的眼神黯淡了,突然變得虛弱。但他的手還是緊緊地抓著我家的門框,固執地和我們對峙著。"你有大頭竹刀嗎?"老祖父抓起家傳的大頭竹刀朝他晃晃,"你要是姓童的後代,走到哪裏也要帶著它。""沒有這刀。我隻有獵槍,也是祖傳的。"冬子的父親這時古怪地笑了笑,他的南方少見的高大身影在昏黃的暮色中顯得很孤獨。好像外麵有風,我家屋簷下的篾圈又開始搖擺起來,像個咒箍在外鄉人的頭頂上試探著。


    在風聲中我聽見了冬子的咳嗽聲。他好像一直站在父親的身後,聽長輩的談話,他大概憋了很長時間不讓自己咳出聲來。所以一下子咳得很兇。我看見一隻楓葉樣瘦小發紅的手從牆那邊摸索著伸向我家門框,接著我看見鬆木箱裏的小孩站到了他父親的臂彎下,有點膽怯地朝我家堂屋張望。"竹子——竹子,"冬子的眼睛裏湧入滿地滿空的篾條竹筐後便尖聲叫起來,那愁結的眉頭像羊尾歡快地甩了一下,臉上的紅暈溢滿了。"這是我的兒子。"冬子的父親把兒子摟住,又朝前麵推推,"去年在東北他夢見了竹子,還胡說竹子開著紅花。我知道這不是好兆頭,當時就動了回老家的念頭。這不,我們總算來了。"冬子滿麵紅光地朝我們一家人笑。也許他是對堂屋裏堆滿的竹器竹篾在笑。一眼望上去就知道那是個有病的孩子,眼睛裏仿佛豎著紅花累累的兩桿竹子。


    以後的日了裏他們住到了銅炕橋的橋洞裏。入夜村子的每戶人家都看見黑黝黝的橋洞裏燃著一堆柴火。父子倆的身影在火邊晃動著,一大一小。有時候人影靜止不動,望過去比河邊的樹還要孤寂。秋天的霧靄一早一晚從河麵上浮起來,把銅炕橋隔得很遠。外鄉人一連三天沒有進入我們村子,村民們反而開始議論他們,想知道那一家人的陌生故事了。村裏都傳聞一個叫童震的名字。這個人多年前從家屋出逃,一向被村子視作黃水禍患。似乎隻有老祖父對這個名字不加褒貶。在他殘存的一點印象裏,童震是個出身貧寒但又粗蠻不馴的野孩子。整日裏好吃懶做,東遊西逛,他的父母幾乎每天都用竹鞭抽他的脊背,那背上布滿了陳年累月的紫色傷跡,所以他在大熱天也穿著又髒又臭的背心,決不讓人看他的脊背。童震長得又醜又小,得了個怪毛病,碰到竹子渾身就疼癢難忍,打死他也不肯學竹匠。都說童震是十八歲那年逃出去的,臨去把家裏的所有竹篾堆上屋頂,一把火燒光了,他就在火邊又是跳又是唱的,折騰了老半天。祖父忘不了那天夜裏可怕的火光。他說竹篾在火中劈啪作響的聲音驚醒了他,那種火焰充滿一股清新潮濕的氣味,在童家屋頂上閃爍,像瘋狂的鬼火一樣。


    冬子一家是不是童震的後代,隻有老祖父能辨認。但是老祖父對我們說過,"他們不像,眼神就不像,太軟太弱啦。"那幾天是收竹器的好日子。大船泊在河邊,等著各家各戶挑出山一樣的上好竹器來。村裏人幹活都幹瘋了。我記得那回被老人們挑出來做了船上的送竹童子,跟著船走一百裏水路到城裏去。我被家人打扮得像個小木偶一樣,埋在散發著清香的竹籃竹籮竹筐裏,身子古板地扭結著不想亂動。船經過銅炕橋了,我猛地發現橋洞裏伸出一桿槍來。正對著我。那槍管閃著暗藍的釉光,微微顫動著。一切都發生得出乎意料,但我竟然不害怕那支槍,反而有一種衝動,想跳起來去抓住那個不祥的物體。就在這時,槍縮回去了,我看見冬子和他父親的臉出現在橋洞的一片陰影中,俯視我們的船。槍在冬子的手裏,冬子父親卻提著一隻垂死的竹雞。雞的脖子上被切了一個口子,血在不停地滴著。這種場麵船上人都很陌生。當時誰也不知道他們父子倆是在用雞血擦拭那杆雙筒獵槍。我長這麽大見過的唯一一桿獵槍就是冬子家的那杆。後來當我和那父子成為朋友後,曾經多次撫摸過烏桕木的槍把。冬子說他爹槍法極好,要打人打獸都是一槍撂倒,他說這話時一邊咳嗽,一邊臉上又放出紅光。


    "你聽見過我爹放槍嗎?"


    我常常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撞破霧靄,持槍在河的左岸徘徊,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沒聽到外鄉人的第一聲槍響。"放一槍給我聽聽吧。"我在河這邊朝對岸喊。對岸的外鄉人還在徘徊,他沒理我,隻見又白又稠的霧從他身邊湧來湧去。"你到底要打什麽呢?"


    隔了很久,我聽到他發出了嘆息般的聲音:"這兒沒什麽可打呀。這兒什麽都不敢打。"我渴望那震破小村的第一槍。後來我對那父子倆編了個謊言。我說村外的竹林裏有許多野物。他們是否相信我不知道,反正在一個黃昏我領著外鄉人進了一片蒼茫的竹林,竹林裏幽暗潮濕,空氣中混雜著植物的千奇百怪的氣味。三個闖入者的腳步聲顯得倉促,魯莽,各有心計。但是竹林黑黝黝地從身邊閃過,紋絲不動,沒有一片竹葉發出聲響。我突然害怕起來,我覺得寂靜如水的竹林容不下我的稚拙的謊言,許多竹子的眼睛都在憤怒地審視著我。


    可是三個人仍然朝竹林深處走。


    "冬子,你看見開紅花的竹子了嗎?"


    "沒有,什麽都黑糊糊的,看不清。"


    "小孩,你去拉住我兒子的手。"冬子的父親溫和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林子走完了說不定會看見的。"我的手和冬子的手貼到了一起。我發現那手掌像火苗一樣舔灼著我。他全身發熱,眼睛發亮地環顧著我們祖先的竹林,充滿了莫名的惶亂和騷動。我想放開冬子的手,但是那手掌像連理枝和我長在一起了,掙脫不了。


    "小孩,其實我知道你在騙我們,不過我不揍你,你陪著我們把林子走完吧。"天開始發黑的時候,我們鑽出了竹林。病中冬子已經伏在了他父親的背上。他的古怪的小辮無力地垂在外鄉人寬厚的背上。那天是他先看見了天邊的群鳥,他突然揚起頭,用拳頭捶著他父親喊:"來鳥啦,來鳥了。"


    在村莊上空藍沉沉的穹頂,飛過一群輕捷的鳥影,滿耳是一種神秘的若有若無的鳥翅扇動聲。不知那是一群什麽鳥,它們散成龐大無邊的隊列,黑壓壓地朝竹林裏落。緊接著我看見冬子的父親把雙筒獵槍頂向半空,一聲巨響,火光一躥,那外鄉人父子的臉都清晰地映在槍口周圍,完全是獵人才有的悍的形象。鳥影開始像花瓣一樣往下落的時候,冬子的父親手一鬆,把那杆雙筒獵槍扔到了地上。他抱緊雙臂,麵朝竹林,突然神經質地狂笑起來,他笑得渾身顫抖,喘不過氣來。在他的笑聲中,被霰彈擊中的未名小鳥一隻一隻往下落,老也落不完。我就是這樣聽到了第一聲槍響。


    我竄出去滿地找尋那些落鳥。死去的小生靈們軟綿綿熱呼呼地躺在我的臂彎裏、手心上。在最初的月光下,我看清那群鳥原來全是又小又醜的麻雀,血很腥很濃,把我的衣服染紅了一大片。"我爹過去從來不打麻雀。"冬子在一片竹影裏輕輕地說。他離鳥遠遠地站著,不知害怕什麽。接著我又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吩咐我,"你把它們撂在地上吧,麻雀死了歸土。"冬子的父親慢慢彎下腰,他撿槍的動作那麽疲憊那麽遲拙。許多年以後我還記得那個高大的身影在暮色中散發的孤獨氣息。我甚至有這個印象,好像那個傍晚不是外鄉人打落了一群小麻雀,而是那群神奇的鳥影從不可知的地方飛來,衝擊了他們流浪的靈魂。那年冬天在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中降臨我們的村莊。四周的竹林變成一座座潔白的雪垛,風吹過也不落。綠竹枝全在雪垛下發黃髮幹,雪地上好久沒有人跡,那些黑卵石般的蹤跡全是狗踩出來的。祖父顫巍巍地把門外的篾圈摘下來,回頭對家裏人說:"一年到頭了,竹器船該走了。"


    我等著最後的竹器船從村裏出去。船走了過年也就近了。我背著竹籮去拾狗糞,獨自陷在茫茫的雪地裏,一路上想著村子以外冬天以外的世界。走到銅炕橋那邊,我看見雪地上第一次出現了人的腳印,腳印很小,有膠底的花紋,一直延伸到河邊的竹林裏。我追尋著來到竹林深處,發現一個穿著花棉襖的男孩縮頭縮腦地藏在竹子後麵,朝我張望,我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冬子。"你在這裏幹什麽?""沒幹什麽。你別總是想管我的事。"


    "我以為你來放槍呢。"


    "爹從來不肯給我拿槍,他讓我來看竹子。""看竹子幹什麽?""我大概快死了。昨天又做夢,夢見竹子全開滿了紅花。""我爺爺奶奶都沒死呢,你怎麽會死?"


    "村裏聽不到我咳嗽嗎?夜裏我咳得多響呀,爹說我大概活不過這個冬天了。"冬子的腳陷在雪地裏,我覺得他像一根獨身竹長在冰天雪地裏。他的臉上依然是一片病色,那飄飄忽忽的眼神跟老人一樣充滿宿命的意味。"下雪多好,在東北的時候,我爹隔夜就能知道明天會不會下雪,等什麽時候雪下厚了,我爹他已經把獵槍擦亮了,等著圍山。一下雪山上的野物都沒命地往有人煙的地方跑吶。"冬子又咳起來,他帶著炫耀的神氣,仰頭望著四周,"這裏怎麽沒有山呢?回來的時候我爹說老家全是山呢,竹子都長在山上。"也許在村子外麵的世界有許多山。我從來沒看到過山。便在冬子的誘惑下想像著遙遠的東北的山峰。在下雪的冬天裏,山上長滿了竹子,竹子頂著皚皚的白雪,風一吹,竹枝上就伸出許多紅紅的花來,那就是冬子的山和冬子夢裏的竹林。陰曆十二月初五冷得異常。竹器船泊在河灘上,像一頭埋伏在雪地裏的怪獸,那天風很大,揚起雪粉撲打走出家屋的每一個人。人們挑著小山樣的竹器去河邊,都凍得臉色發青,說不出話來。年近八旬的祖父首先上了船,他親手把一船的竹器碼成一個圓丘狀,最後又在上麵插上一叢翠綠的竹枝。這時候擁擠在河邊的人群發出一片呢喃之聲,大家不約而同地開始祈禱,祈禱船過白羊湖時北風不要興風作浪,祈禱蒼天庇護我們村裏那杆獨特的竹枝旗幟。


    我在風中縮著肩膀,混在人群中間。四周那些肅穆而又有所企求的臉使這天的時光過得冗長、艱難。我在大人孩子中間穿來穿去,等待著什麽事情突然發生,像風一樣把所有人所有房子卷進去。竹器船將要起錨的時候,有個女人恐怖地尖叫一聲,大家聞聲朝她望,看見了擠在那女人身邊的外鄉人。他肩上扛著一個被包,踮著腳從許多人頭上麵凝望河裏的船,一大片雪地被他踏成黑色了。


    女人是看見外鄉人的被包後嚇壞的。他的被包裏裹著冬子。冬子的整個身體被捆得結結實實,埋在大花棉被裏。露在外麵的隻有一張無聲無息的臉。在人們的驚訝聲中外鄉人把被包放在雪地上,冬子也就躺下了。他的小臉紅得讓人疑惑,眼睛如小小的油燈,照射著陌生的人群。"你這是幹什麽?這孩子死了嗎?"祖父俯下身子,摸了摸冬子的臉,厲聲地質問冬子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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