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去了又要逃?"


    "我想逃就逃,我為什麽不能逃?"


    我嬸子跌坐在一簸箕穀子上,她哭起來抓起穀子一把把朝陳三麥臉上打過去,陳三麥倚著門一動不動。他用左手遮住臉一動不動。我嬸子沒有看見三麥流的那滴渾濁的眼淚。大概過了兩分鍾之久,我叔叔陳三麥飛快地拉開門栓沖了出去。我嬸子追出門發現他挾走了那隻鷹形風箏。他像羚羊那樣跑過村弄,一路上發出喑啞衰弱的吼音:逃——逃——逃——我叔叔陳三麥就是這樣一去不回的。


    蹊蹺的是沒有任何人見過那兩個追蹤陳三麥的人。那兩個人是否在楓楊樹鄉村出現過呢?這是我們家的古老的話題。我叔叔出逃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你經常能在野地裏水溝邊房舍煙囪上發現陳三麥製作的大大小小的風箏。那都是被風吹斷了線的風箏,一如我叔叔變幻莫測的命運。我嬸子發現自己懷孕了。那是我叔叔失蹤一個月後的事情。我嬸子欲哭無淚。她想告訴陳三麥這個消息卻不知道他在哪裏。你想想一個女人懷了孩子卻不知道她男人在哪裏,這對我嬸子來說多麽悲愴。"陳三麥狗雜種,我追到天邊也要把你千刀萬剮把你的心扔給狗吃了把你的皮放鍋裏炸了。"我嬸子一邊吐酸水一邊對我奶奶說。而我奶奶卻埋怨著我嬸子:"你個騷娘們你怎麽就拴不住三麥的心說來說去三麥還是讓你趕走的。"我嬸子就跳起來抓我奶奶的頭髮,用頭撞她。我奶奶倉卒應戰,順手操起竹笊蘺勾破了我嬸子的衣裳,我嬸子的rx房露在外麵,我嬸子愣了一下,然後裂帛般哭起來,她雙手掩著rx房倒在糙堆上,一動不動絕食了三天三夜。據說她腹中的嬰兒就是這樣餓死的,後來發現是個死胎是被我嬸子餓死的。一九五二年我嬸子如遭五雷擊頂,她在這一年喪失了美貌和黑髮,從此變成了一個未老先衰的駝背醜女人。我嬸子說她想改嫁也嫁不到好男人。她隻是想找到陳三麥抱著他一起跳岩上吊投河怎麽都行,你說說我還能怎麽辦呢?我嬸子解開盤在頭頂上的灰白髮髻,用手握住那些蒼老的頭髮給人看,你說說我還能怎麽辦呢?在漫長的五十年代裏,楓楊樹和外麵的世界一樣發生了轟轟烈烈的革命。我嬸子牽著一條牛一條狗,帶著陳三麥的那枚勳章和土地證參加了合作社。她後來成了楓楊樹名聲赫赫的女鄉長。這是一種苦難的造化。人們指著女鄉長說那就是陳三麥的女人,那就是陳三麥丟下的女人。你可以看到我嬸子和我叔叔之間宰割不斷的關係,即使我叔叔逃到天邊生死未卜,他和我嬸子的精神關係仍然是宰割不斷的。


    我曾經看到過我嬸子的一張土地證,那是她參加婦女識字班後第一次寫的字,字跡歪歪扭扭,讓我驚詫的是她沒有先會寫自己的名字而是寫了我叔叔的名字。


    土地證


    戶主:陳三麥土地:五畝家庭成員:陳三麥我


    孩子(死了)


    可是有誰能告訴我嬸子陳三麥逃到哪裏去了?他為什麽不回家來了?收到我叔叔的信是在好多年以後,實際上那也不能算信。我嬸子說是一九六○年的秋天,鄉郵員送來了那個沉甸甸的信封。信封上署了"東北陳緘"四個字,她拆開來一看裏麵是一疊黑龍江省糧票,別的什麽也沒有。我嬸子說她一下子就從糧票上聞到三麥手上的味兒。她說她真的聞到了三麥的味兒。陳三麥知道鬧糧荒了,他寄了二百斤黑龍江糧票啊。我嬸子的手抖個不停說我要黑龍江糧票有什麽用我要陳三麥你的心啊。我嬸子又哭又笑地辨認信封上的郵戳,郵戳刻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名:黑龍江伊春。


    我嬸子第二次坐火車北上就是到伊春去。她對伊春之行的敘述令人肝腸寸斷,我有時候懷疑它的真實性而情願那是我嬸子做的一個夢。我永遠不會相信遙遠的伊春是我叔叔一輩子的歸宿,那裏到處是森林和冰雪,並不是楓楊樹人適宜生存的環境,但按照我嬸子的說法,我叔叔就是死於伊春的森林中的,我嬸子的說法是千真萬確的。


    我嬸子到達伊春的時候那裏在下雪。


    在伊春沒有人知道陳三麥的名字,有人讓我嬸子朝北走,說南麵來的人都在林子裏幹,你看見伐木工就仔細認認有沒有你男人。我嬸子就朝北走,踩著半尺深的雪,一邊啃幹糧一邊打聽陳三麥的名字,天傍晚的時候我嬸子遇見了一群搬運倒木的工人。他們打量著我嬸子,突然說:"你是來領屍的嗎?""怎麽?陳三麥死了嗎?"我嬸子倒抽了一口涼氣。"還有一口氣,快去吧。"


    "他到底怎麽了?""昨天讓倒木砸了。喊他閃開他聽不見。""他在哪兒?"我嬸子尖叫起來,"是誰把他騙到這鬼地方的?""你朝那隻風箏那兒走就找到他了。有什麽你去問他吧。"我嬸子看見一隻風箏掛在遠遠的樹梢上。我嬸子朝那隻風箏拚命地跑著聞見陳三麥的氣味在伊春的風中拂盪。陳三麥做的風箏像一麵旗幟掛在樹梢上,你不妨把風箏看成靈魂的召喚。我嬸子跑到那座木頭房子裏已經淚眼朦朧,她看見火炕上躺著一個人,全身埋在骯髒的棉被裏,白花花的腦袋側向窗外。"你還是追來了,我逃到天邊也逃不掉了。"我叔叔在彌留之際隻對我嬸子說了這一句話。我嬸子把他的腦袋轉過來摩挲著享受最後的夫妻情愛。她發現我叔叔出走後相貌起了奇特的變化,他的頭髮雖然斑白,麵容卻變得清澈而年輕。即使在垂死的時候他的眼睛仍然黑光四射,富於強盛的生命力。我叔叔竭力掙脫嬸子的懷抱,把頭側向窗外。我嬸子說三麥你到底要等誰。我叔叔搖著頭,用手指了指窗外。窗外是伊春的風雪,無邊的森林覆蓋著白銀,油鋸伐樹和倒木的聲音從寂靜中誕生,仿佛是天外傳來的詩歌,窗外的一排白樺樹上掛著那些斷線的風箏,八隻風箏靜默於風雪之中,紙帶在悠悠飄動。我叔叔凝視著八隻風箏。你說他在等誰?也許他在等待八隻風箏從樹上飄落下來。我嬸子在伊春參加了我叔叔陳三麥的葬禮。她按照楓楊樹的習俗披麻戴孝跟在棺木後麵朝深山裏走,抬棺的是素不相識的四個伐木工。他們在一條雪路上走,沿途有人在燒荒,火焰在坡地上燃燒而天上又降大雪。那就是火燒雪的情景,世界是雪白的,火是金黃的,送葬的人是黑色的。我嬸子按楓楊樹的習俗哭夫十裏。但是她說該哭的時候已經沒有眼淚了。她看見鵝毛大雪落在火上,看見火燃燒在大雪上真是神奇美麗。她想起陳三麥狗日的已經死了,心裏就幹幹淨淨再也沒有牽掛了。


    外鄉人父子


    老冬爺的一生對我們來說是個謎。他的墳頭如今孤單單立在河的左岸,與童姓家族的祖墳隔河相望。水在長長的河床上流過,流得很蒼涼。去年春天下了很久的雨,雨水把故鄉之河拔高拉寬了,有時候水上突然漂來一隻精緻的竹籮或者籃子,你就知道那是老冬爺的遺物。據說他臨死前做的竹器全扔在兩岸的河灘上,每逢漲水,那些竹器就像美麗的魚類潛入水中,朝下遊漂去。


    老冬爺的一生在故鄉一直是個謎。他在世時是村裏最好的竹匠。可是人人都知道他不是童姓家族的人。我祖父跟老冬爺爺差不多做了一輩子朋友。給老冬爺做完七七忌日那天,祖父神情恍惚,看見已故的老朋友把自己藏在堂屋的每一件竹器裏,臉上露出他特有的平淡而悠遠的笑容,他的靈魂就縮在竹器裏向我祖父敘說著什麽。祖父說他頭暈,於是爬到剛編好的一張冰涼的篾席上靜坐著,坐了整整一個黃昏。我家人平素緘默不語,從來不恨誰。但我們總覺得祖父對老冬爺的感情來得不尋常。在我們故鄉,一切都可以追根刨底,就在那個有風的黃昏,我們聽祖父講了一個外鄉人的故事。在淡青色的天光裏,那家蓬頭垢麵的外鄉人漸漸走近了我們的村子。我第一次看見的時候,他蜷縮在一隻露頂的鬆木箱裏。冬子的父親把他挑在肩上。那個奇怪的擔子顫悠個不停,遲疑地爬上銅炕橋的石階。冬子的腦勺上翹一根小辮,小辮在晨風中無力地飄起來,也顯得疲憊不堪。大概是一個秋天的早晨,冬子和他父親走過了五個橋孔的銅炕橋,走過我家的木格子窗。"來了一家人。"我踩著堂屋裏滿地的篾條往外鑽,碰翻了家裏人編好的一堆竹筐。圍坐在一起幹早活的家人都騰出一隻手來拽我,不讓我出門。


    我竭力把頭探出門外,看那個坐在鬆木箱裏的男孩。我聽見他在大聲地咳嗽,臉漲得紫紅紫紅的。他的眼睛像羊羔一樣,有點暗綠(也許從一開始就是冬子的眼睛使我一次次走近了他)。"爹,竹子都長在哪兒呢?"冬子說。


    "這四周的樹就是竹子。"挑擔子的漢子說。除了我,家裏人誰也沒注意遠道而來的這家人。也沒聽見他們對老家的最初評論。他們到來的那個早晨,村外河灘上下了霜,一隻竹雞從竹林深處逃奔,在白茫茫的霜地上飛飛走走,一路鳴叫,後來落下一隻蛋沉在河灘上。他敲了村裏所有德高望重者的家門。他倚著人家的門簷,朝屋裏沙啞地說話。"我是這村裏的人,我老爺爺那輩走的,走了好多地方,後來到了東北,他們臨死前告訴過我,我們是這個村的人……我也姓童,真的,我姓童,這姓少有,在哪裏都孤單,隻有回老家,回老家就全是姓童的……"


    那就是冬子的父親。他絮絮叨叨對人說話的時候,樹皮般粗糙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我也看清楚了他的眼睛。他是一隻老羊,老羊的眼睛是灰黃的,俯視著自己沾滿泥漿的舊布鞋,偶爾抬起來,就有一種深深的憂患掉落下來。可是村裏人都說那外鄉人怎麽是童姓的後代呢?坐在鬆木箱裏的男孩總是把我們村長了幾百年的竹子叫樹。他們沒有大頭篾刀。他們沒有我們血統的四方臉膛和平和舒展的眉目。隻見一桿奇怪的雙筒獵槍豎在灰塵蒙蒙的家當擔上,亮鋥鋥的,散發出不祥的氣息。


    "你來到底想幹什麽呢?"


    許多鄉親都這樣問冬子的父親。他又囁嚅著說不出什麽名堂,偶爾強笑著,駱駝似蒼老的臉顯得委瑣起來。他不甘心,還是像遊魂一樣從這家走到那家。傍晚時分,外鄉人站到了我家屋簷下。我家的屋簷下吊著全村最古老的篾圈,一年四季抗著風吹雨淋。又高又笨的外鄉人把那個篾圈撞了一下,然後就受了驚。他瞪著瘋狂擺動的篾圈,樣子很讓人發笑。家裏人停下手中的活計,滿懷敵意地注視著冬子的父親。那傢夥被屋簷下的篾圈搞得驚慌失措的,等了老半天,才聽見那套喑啞無力的敘述。年近八旬的祖父眼睛依然很亮。他默默地打量著冬子的父親,發現他有著灰狼般深不可測的神態,對村裏村外的竹林、竹篾,竹器一點也不敏感。老祖父張開掉了半邊的牙齒,嘿嘿笑著,對著我們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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