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瑤窘迫地漲紅了臉,幾次欲言又止,她想按母親教授的套路去套對方的口風,但又覺得這樣做未免是把王蝶珠當白癡了,於是令瑤情急中就問了一句:你怎麽不養貓?


    王蝶珠的臉色已經難看了,她揪下額上的一片薄荷葉放在手裏撚著,突然冷笑了一聲,我知道你在找什麽了,她斜跟著令瑤說:怎麽,你父親失蹤了就跑我這兒來找,難道我這兒是警察局嗎?


    不是這個意思。令瑤囁嚅道,我隻是想各處打聽一下他的消息。


    不滿你說。我也是昨天才聽說孔先生失蹤了,王蝶珠換了一種坦誠的語氣說,我有半年多沒跟他來往了,孔先生那種票友我見多了,玩得來就玩,地不來就散,沒什麽稀奇的,我就是要靠男人也不下會靠孔先生的。


    不是這個意思。令瑤又苦笑起來,她發現她無法跟這個女戲子作含蓄的交談,隻好單刀直入地問,你知道我父親最近跟哪個女人來往嗎?


    王蝶珠認真地想了想,眼睛倏地一亮,對了。我聽戲班的姐妹說:先生最近跟一個舞女打得火熱,大概是來亞舞廳那個叫貓咪的,孔先生說不定就讓那個貓咪拐走了吧。


    令瑤憑她的觀察判斷王蝶珠沒有誆騙自己,她一邊抽王蝶珠道謝一邊站了起來,就是這時她看見了大門後掛著的一頂白色的度寬邊帽子,它和令豐私底下向她描述的那種帽子完全相仿,令瑤忍不往問了一句:那頂白帕子是你的嗎?


    當然是我的,你問這問那的到底要幹什麽?王蝶蛛勃然大怒,她搶先幾步打開大門,做了一個誇張的逐客的動作。


    關於白帽子的問題也使令瑤受到了一次意外的傷害,令瑤走過王蝶珠身邊時看見她用手在鼻子前扇了幾下,令瑤的心猛然一顫,疾步跑下了台階,但是她害怕的那種語言還是清晰無誤地傳到她的耳邊,熏死我了,哪來的狐狸鑽到我家裏來了?令瑤站住了回過頭盯著倚門耍潑的王蝶珠,她想回敬對方幾句,可是令瑤毫無與人當街對罵的經驗,眼淚卻不聽話地流了下來。


    令瑤用手帕掩麵走了幾步,終於止住了旋將噴發的哭泣,在一個僻靜的街角,她從手袋裏找出粉盒在眼臉下撲了點粉來遮蓋淚痕。自從離開市立女中飛短流長的女孩堆以後,令瑤還是第一次受到這種羞辱,被刺破的舊傷帶來了新的疼痛。令瑤臉色蒼白地沿街道內側走著,在一家服裝店的櫥窗前她站住了,她看見櫥窗裏陳列著一種新奇的女式內衣。袖口和腰部竟然都是用鬆緊帶收攏的。令瑤四周觀望了一番,毅然走進了那家服裝店。


    從更夜間出來,令瑤的心情好了一些,現在除了英國香水的紫羅蘭香味,她的身上像所有女人一樣正常,令瑤在服裝店門前看了看手錶。時間尚早,與其回家看母親不滿的臉色不如去找一找那個舞女貓咪,她想假如能從舞女貓咪那兒了解到一星半點父親的消息,她對母親也算有所交待了。


    舞女貓咪卻很難找。東亞舞廳的大玻璃門反鎖著,裏麵的守門人隔著玻璃對令瑤吼,大白天的哪來的舞女?她們現在剛剛睡覺,找貓咪到鐵瓶巷找去,守門人發了一頓莫名其妙的脾氣後又嘀咕道,誰都想找貓咪。連太太小姐也要找貓咪。


    今瑤知道鐵瓶巷是本地隱秘的達官貴人尋歡作樂的地方,所以令瑤拐進那條狹窄的扔滿枯殘插花的巷弄時,心跳不規則地加快了,她害怕被某個熟人撞見,最後令瑤像做賊似的閃進了舞女貓咪的住處。


    這所大房子的複雜結構使令瑤想起張恨水小說裏對青樓ji院的描寫,她懷疑這裏就是一個高級的ji院,隻是門口不掛燈籠不攬客人罷了。令瑤惶恐地站在樓梯口駐足不前,有個茶房模樣的男人上來招呼道,這位小姐有事嗎?今瑤紅了臉說,我找人、找舞女貓咪。茶房戒備地掃視著令瑤,又問,你找她什麽事?貓咪上午不會客。令瑤急中生智,隨口編了個謊話,找是她表姐,從外地回來看望她的。


    今瑤按茶房的指點上了二樓,在舞女貓咪的房間外徘徊著,卻怎麽也鼓不起敲門的勇氣,今瑤發現麵向走廊的圓窗有一個裂口,她試著從裂口處朝裏窺望,裏麵是一扇彩繪屏風,令瑤第一眼看見的居然是一頂白色的寬邊帽子,它與令豐向她描述過的那種帽子一模一樣,與王蝶珠的那頂也如出一轍,令瑤輕嘆了一聲,她的心似乎快跳出來了。彩繪屏風阻隔了後麵的一對男女,令瑤隻聞其聲不見其人,他們似乎在調笑,舞女貓時的笑聲銀鈴般地悅耳動聽,男人的聲音卻壓得很低聽不真切,令瑤無法判斷那是不是失蹤的父親,走廊的另~端傳來了茶房的腳步聲,令瑤正想離開圓窗,突然看見彩繪屏風搖晃起來,後麵的兩個人似乎廝打起來,先是裸女貓咪俏麗年輕的身影暴露在令瑤的視線裏。她咯咯地瘋笑著繞屏風而逃,緊接著令瑤看見了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已經鬢髮斑白,上身穿著一件手茸茸的獸皮背心,下身竟然一絲不掛地裸露著。


    令瑤驚叫了一聲返身朝樓下跑,半路上遇見茶房。茶房想擋住她。但被令瑤用力推開了。令瑤一口氣逃離了鐵瓶巷,最後就倚著路燈杆喘著粗氣。太噁心了,令瑤自言自語道,實在大噁心了。


    這是一次意外的遭遇,令瑤後來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女傭阿春出來開門,她發現令瑤神情恍惚,臉色蒼白如紙,似乎在外麵受到了一場驚嚇。


    連續幾天今瑤懶得說話,孔太太每次問及她出外打聽孔先生消息的進展時,令瑤就以一種怨艾的目光回答母親,手裏捧著的是張恨水的另一本小說《金粉世家》。孔太太什麽都問不出來,又氣又急,上去搶過令瑤手裏的書扔在地上,你們都著了什麽魔?孔太太跺著腳說,一個個都出了毛病,這家究竟撞了什麽鬼了?


    令瑤冷冷他說,我不出去了,要打探父親消息你自己去。


    讓我自己去?好孝順的女兒,你知道我關節炎犯了,知道我不好出門還讓我去,你要讓我短壽還是要我馬上死給你看?


    令瑤半倚在沙發上無動於衷,她瞟了眼地上的《金粉世家》,手伸到身後又摸出一本《八十一夢》翻著。過了一會幾她突然說了一句,什麽也沒找到,隻看見了那種白帽子。


    什麽白帽子?誰的白帽子?孔太太追問道。


    就是女人戴的白帽子,令瑤自嘲地笑了笑說,沒什麽用,後來我發現街上好多女人都戴那種白帽子。


    孔太太終於沒問出結果,她煩躁地摔摔打打著走出前廳,在庭院裏漫無目的地踱步,她看見兩隻波斯貓在門廊前的上壘裏嬉打,那是孔大太討厭而孔先生鍾情的爬山虎藤的發祥地,幾年前孔先生用磚上砌那個花壘時夫妻倆就發生過爭執,孔太太覺得丈夫為這棵爬山虎浪費的地盤實在太多了,而孔先生我行我素,他一直認為孔太太容不下他的所愛,包括這棵多年老藤。它是孔先生夫婦諸種爭執的禍端之一,孔太太每天照顧著她心愛的花圃和盆景,但她從來未給爬山虎澆過一滴水,經過那個土壘時她也不屑朝裏麵望上一眼,假如那棵討厭的老藤因無人照管而自然死亡,那是孔太太求之不得的事。


    從早晨到現在兩隻波斯貓一直在那個花壘裏嬉戲,孔太太不想讓她的貓弄髒了皮毛,她過去把貓從裏麵抱了出來。花壘裏的土看上去是翻過不久的,上層很鬆也很濕潤,隱隱地散發著一股腥臭,孔太太不無怨恨地想他肯定又往上裏埋死狗死雞了,他總是固執地認為這是培養花木的最好途徑,是園藝的關鍵,而孔太太則信仰糙木灰和淡肥,他們夫婦的園藝向來是充滿歧異的。


    孔太太把波斯貓逐出花壘,眼睛裏再次閃現出憤怒的火花。爬山虎藤下的死狗死雞無疑是孔先生出門前夕埋下的,因為他惟恐它會長期缺乏營養而枯死,孔太太由此判斷孔先生那天的尋釁和失蹤都是他蓄謀已久的計劃了。一陣東風吹來,滿牆的爬山虎新葉颯颯地撞擊著灰牆,而花壘裏散發的那股腥臭愈發濃重,孔太太捂著鼻子匆匆離開了門廊,她想她這輩子註定是要受孔先生的欺侮的,即使在他離家出走的日子裏,他也用這種臭味來折磨她脆弱的神經。


    孔先生失蹤已將近一月,兒子跟著一個三流劇社去外埠演出了,女兒令瑤整天呆在樓上拒絕再出家門,這是梅林路孔宅的女主人眼裏的罕見的春季。以往孔太太最喜愛的就是糙木薰香的四月,可是這年四月孔太太眼眶深陷瘦若紙人,她多次對上門的親朋好友說,我快要死了,我快要被他們活活氣死了。


    隨著明察暗訪一次次無功而返,孔太太又把疑點集中在牙科診所的方小姐身上,據孔太太安插在診所的一個遠房親戚稱,方小姐與孔先生關係向來暖昧,孔先生失蹤後她也行蹤不定起來,有時幾天不來診所上班。孔太太心裏立刻有一種石破天驚的感覺,無論如何她要把賭注壓在方小姐身上試一試。


    孔太太開始催逼令瑤到方小姐家去。但是不管孔太太怎麽曉以利害,令瑤依然沉著臉不置一詞,逼急了就說,你自己去吧,你能澆花能剪枝,為什麽自己不去?我看你的腿腳精神都比我好。一句話嗆得孔太太差點背過氣去,孔太太邊哭邊到桌上抓了一把裁衣刀說,你到底去下去?你不去我就死給你看,反正死了也落個省心,一了百了。


    令瑤看著母親發狂的樣子不免驚慌失措,連忙放下小說往外麵沖,我去,我這就去,令瑤的聲音也已經屆近哭嚎了,她把前廳的門狠狠地撞上,忍不住朝門上吐了口唾沫,活見鬼,天曉得,怎麽你們惹的事全落到我頭上來了?


    外麵飄著細細的斜雨,天空微微發暗,女傭阿春拿了把傘追到門外想給令瑤,令瑤手一甩把雨傘打掉了。


    令瑤在微雨裏走著,臉上的淚已經和雨珠凝成一片,現在她覺得自己就像張恨水筆下那受盡淩辱的悲劇女性,心裏充滿了無限的自憐自愛,方小姐家她是去過的,走過一個街區,從一家布店裏走進去就到了。令瑤就這樣很突兀地出現在方小姐家裏,頭髮和衣裙被細雨淋透了,略顯浮腫的臉上是一種哀怨的楚楚動人的表情。


    方小姐卻不在家,方小姐的哥哥方先生熱情有加地接待了家裏的不速之客,那是這個街區有名的風流倜儻的美男子:令瑤記得少女時代的夜夢多次夢見過這個男人,但現在讓她濕漉漉地麵對他,這幾乎是一種報應。


    多年不見,孔小姐越來越漂亮了。


    令瑤很別扭地坐著以側麵迴避方先生的目光,她假裝沒聽到對方的恭維,我來找方小姐,有點急事。令瑤咳嗽了一聲,你告訴我她在哪兒,我馬上就走。


    為什麽這樣著急?我妹妹不在,找我也一樣,一般來說女孩子都不討厭和我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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