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婦聽見門外有什麽聲音,她側著身子聽,分辨了一會兒,說,怎麽還不回來?這會兒該回家了。


    女友說,不是你丈夫?


    孕婦說,不是,他的腳步聲我能聽出來。明天要出差,他應該早就到家了,多半是讓他買機票去了,他們單位女的多,老的多,什麽事都落到他的頭上。


    深圳那帶也是晴天,不過就是熱了一點。女友嗑著瓜子,說,他出差你給他收拾東西嗎?


    我從來不替他收拾。孕婦笑了笑說,倒是我出差的時候他願意替我收拾,他屬於那種很細心很有條理的男人。


    你福氣好。女友斜睨著孕婦,拉長聲調說,就怕他對誰都很細心,都很有條理啊。


    孕婦打了女友一巴掌,說,你少來挑拔我們夫妻關係,我對他很放心。


    孕婦看了看牆上的掛鍾,看得出來她有點心神不定。她從客廳走到廚房,又從廚房走到客廳,像一隻企鵝或者像一隻鴨子,然後她用一種決絕的語氣對女友說,不管他了,我們吃飯。


    就在餐桌上他們談起了在上海的共同的女友小寧。孕婦起初對小寧的近況一無所知,她建議女友到了上海去找小寧,說她可以住在小寧那裏,省下住旅館的錢,孕婦發現女友的表情很怪,她還說,怎麽啦,你跟小寧後來鬧翻了?女友就大叫起來,你還問我怎麽啦?你真的不知道小寧的事?你要讓我住到監獄裏去陪他呀?


    就在餐桌上孕婦聽說了小寧的事,女友還因此把她劈頭蓋臉地數落了一番,她說,虧你還算小寧的朋友,她的事情都上了全國各地的晚報,你現在連報紙也不看?


    懷孕以後我很少看報,用眼過度對嬰兒不利,孕婦說,急死我了,小寧到底出了什麽事?


    潑硫酸!女友幾乎是惡狠狠地吐出了這三個字。


    誰潑她硫酸?孕婦瞪大眼睛站了起來,她注視著女友的表情,又笨拙地坐了下來,說,嚇死人了,你說清楚,到底是誰潑誰的硫酸?


    她向人家潑硫酸。女友的聲音低沉下去,她用筷子敲了一下碟子,喂,你別這樣看著我行嗎?是小寧潑人家硫酸,不是我。


    嚇死人了。孕婦說,不會是同名同姓弄錯了吧?小寧,那麽文靜那麽害羞的人,怎麽可能潑——你讓人怎麽相信?


    不相信也得相信。我給她母親打過電話。女友看著桌上的一盆白糖西紅柿,她說,這是上個月各地小報的頭條新聞。上個月我在外麵跑,沿路買小報消遣,看見的都是小寧的事,還有她的照片,就像電影明星的照片,放得好大,我攢下一大堆報紙,都是小寧的事,小寧的照片,厚厚的一堆,不知道拿它們怎麽辦,扔也不是,留也不是,我就把報紙理整齊了藏在火車行李架上了。


    孕婦一直把手按在她的隆起的腹部,似乎是怕腹中的嬰兒受到這意外的驚嚇,過了好久她才恢復了冷靜,對女友說,你吃飯,邊吃邊說。她潑的到底是誰?


    一個女孩子,才二十三歲。女友說,用報紙上的話說,是一個無辜的純潔可愛的女孩子,而且長得特別美。


    三角戀愛?孕婦沉吟著說,我就猜到是三角戀愛。女人犯罪多半是為了愛情。


    用報紙上的話說,不是什麽三角戀愛。女友說,是小寧多疑,心胸狹窄,那女孩是她男朋友的同事,他們經常在一起,但兩人之間並沒有什麽特殊關係——你別這麽看著我,這都是報紙上說的,不是我說的。


    我不相信小寧會這麽沒頭腦,她是個聰明的人。孕婦說,假如不是三角戀愛,假如小寧不是愛得太深,她不會做出這種事。


    誰管他們是三角還是四角?女友說,我奇怪的是小寧那麽理智的人,怎麽會對別人下這種毒手。我看見報紙上登的那女孩的照片,一張臉全毀了,不忍心看,我不明白,是什麽樣的男人值得小寧為他瘋狂,做出了這種事。


    我沒見過那男人。孕婦說。


    我也沒見過。女友說,聽說相貌堂堂,風度很好。


    相貌堂堂的男人多半不會是什麽好人。孕婦說。


    電影裏那種愛情騙子風度都很好。我就從來不相信什麽風度。女友說。


    對那個陌生男人的非議使她們輕鬆了一些,女友埋頭喝下了半碗雞湯,邊喝邊說,我那年去上海,小寧也為我堡了雞湯,她喜歡在湯裏放構祀,湯有點發甜,不過也挺好喝的。


    以後你再也喝不到她的雞湯了。她判了十八年?出來頭髮都白了。孕婦注視著女友油潤的嘴唇,她說,我還是想不明白,她為什麽去潑那個女孩?假如她覺得男朋友背叛了她,應該去潑男的,換了我,我就潑那個男的!


    換了我,我兩個都潑!女友說。


    她們被自己的語言震驚了,兩個人對視一眼,忽然都笑起來,這時候門外的過道上響起了一陣細微的聲音,孕婦立即站了起來,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說,他回來了。我能聽得出腳步,是他回來了。


    丈夫在燈光下收拾行李,孕婦坐在床上看著她丈夫寬厚的背影,隔著虛掩的門,能夠聽見從衛生間裏傳來女友洗漱時的水聲。


    她怎麽樣?孕婦聽著衛生間裏的動靜,說,是不是比以前漂亮了?


    我不知道。丈夫笑了笑說,這要問你,你不是說女人才懂女人嗎?


    好像比以前性感了。孕婦說,這要問男人,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丈夫仍然笑著,說,她是不是性感,要問她丈夫。


    孕婦欲言又止,衛生間的水聲停止了,女友的腳步聲懶懶地通向另一個房間。屋子裏顯得異常安靜。


    你明天走。她明天去上海,你們可以一起去機場。孕婦說。


    不行。我們在單位集合,坐單位的車去機場。丈夫說。


    那帶上她嘛,有什麽關係,你們的航班就差一個小時。孕婦說。


    丈夫猶豫著,他把兩雙襪子捲起來放進箱子,說,行,讓她搭車沒問題。


    孕婦仍然看著丈夫,她看見丈夫的背影在燈光下晃來晃去的,投在牆上,就像一幕單調的幻燈片。孕婦聽見她丈夫答應了她的請求,但她很快就改變了主意。算了,算了,她說,你還是管你自己走吧,她還能多陪我一個小時。


    隨便你們。丈夫回過頭問孕婦,你知道我的遊泳褲放哪兒了?


    帶遊泳褲?孕婦看上去有點意外,你們到深圳還要去遊泳?


    我們住小梅沙,那兒有浴場。丈夫說,怎麽啦,深圳很熱,下海遊泳不很正常嗎?


    我沒說不正常。我是說你們這次去一定很快活,孕婦笑了笑,走到門邊把房間的門輕輕關上,然後她說,祝小姐也要去的吧?


    她當然要去。丈夫說,深圳的項目是她聯繫的。


    我知道深圳的項目是她聯繫的,你告訴過我。孕婦說,她當然要去,你們在那兒遊泳肯定遊得很快活。


    你又來了。丈夫寬宏大量地笑了一聲,他在抽屜夾層裏找到了遊泳褲,放在身上比著,他說,我胖多了,現在穿可能會嫌小。


    胖什麽?你還是很勻稱。孕婦說,祝小姐還誇你體型好呢,你忘了?


    你胡說些什麽?丈夫又笑,她什麽時候誇我體型好的,她從來不誇別人。


    她不誇別人,可誇過你,你不要沒良心。孕婦說,你其實記得這事呢,假裝忘了,去年聖誕節聚餐時候她誇你體型好,你高興得滿臉通紅,怎麽就忘了?


    好了好了,我說不過你。丈夫關上箱子,臉上是一種坦蕩的無辜的表情,你該休息了,來了客人忙了一天,該休息了。他說,我看你今天有點興奮,這樣對胎兒不好,醫生不是說你的情緒要保持穩定嗎?


    我很穩定,不穩定的是你。孕婦說,我看你這次出差特別高興,好像小鳥飛出了籠子。


    我說不過你,隨便你怎麽說。丈夫息事寧人地訕笑著,走到孕婦身邊,把她的肩膀往下壓,該睡了,他說,明天要出門,你朋友明天也出門,她已經睡了,我們也該睡了。


    你們都出門,留下我一個人。孕婦說,明天我也走,到我媽媽那兒去,我才不願意一個留在家裏。


    讓你媽媽來。丈夫說,你身子不方便,不要出門。一切為了孩子,你自己說的。


    他們很快就睡下了。兩個人距離大約有一拳之隔,丈夫的手穿過妻子的頭髮和脖子,輕輕地攬著她的肩膀,另一隻手關掉了檯燈,房間一下就陷入了漆黑之中。


    孕婦的眼睛執著地睜大了,仰望著天花板上的模糊的白光。她能聽見丈夫粗重的鼻息和牆那邊衛生間龍頭的殘漏聲。孕婦意識到丈夫剛才說出了一個事實:她很興奮。今天她確實很興奮。今天她很想說話。


    你記得小寧嗎?孕婦說,上海的那個小寧,以前來過我們家,送我檀香扇那個,你還記得她嗎?


    哪個小寧?丈夫翻了個身,說,瘦瘦的帶金絲眼鏡的?說話很靦腆的那個?她怎麽啦?


    她上了報紙。孕婦說,她成了新聞人物,你每天看報,怎麽沒看到小寧的事?她的照片都上了報紙,你怎麽會沒看到?


    到底什麽事?丈夫敷衍著孕婦,他說,說簡單點,明天我要起早,我瞌睡得厲害。


    我一說你就不瞌睡了。孕婦先賣了個關子,然後用平淡的語氣說,她丈夫有外遇,小寧往她丈夫臉上潑了一大瓶硫酸!


    丈夫的嘴裏果然發出了一種類似驚叫的聲音。他說,夠殘忍的,看不出來,那個女孩敢用這種手腕,她連說話都會臉紅啊。


    你大驚小怪的幹什麽?孕婦用胳膊捅了丈夫一下,你天天看報,這種第三者插足的悲劇沒聽說過?


    聽是聽得很多,可沒有認識的人幹這種事,丈夫的手從孕婦肩膀上移開了,在哪兒撓了一下,然後他嘖嘴感嘆說,人不可貌相,那個小寧,她看上去那麽文靜,怎麽下得了這種毒手?


    狗急還跳牆呢。孕婦在黑暗中說,她是被逼急了。女人都一樣,不能容忍欺騙。她情願同歸於盡。


    愚蠢的女人。愚蠢。丈夫說,都是一念之差,要是冷靜下來這種事就不會發生了,同歸於盡?這是最愚蠢的解決問題的方法。


    她丈夫欺騙了她三年。孕婦說,那個男人也夠可惡的,我不同情她丈夫,我同情小寧,今天一天小寧的臉老是在我眼前晃。


    再可惡也不能往人臉上潑硫酸。丈夫突然想起什麽,說,我好像是看到過這個報導,不過和你說得不一樣,是那個女的多疑,向她男朋友的同事臉上潑硫酸,被毀容的女孩子是無辜的。


    你肯定看得不細緻。孕婦說,都潑了,男的女的,都被小寧潑了硫酸。


    我肯定看到過她的照片,可是我不知道她是小寧。丈夫說,照片不清楚,就是清楚我也不一定能認出她來。愚蠢。太愚蠢了。早點睡吧。太殘忍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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