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醫生意識到麵對這群悲憤過度的母親,他已不能打聽到關於居春花的真實麵目。他想要驗證這個傳奇的實質,要驗證他家祖傳的藥方,必須自己到王堡去一趟了。


    鄉村醫生去王堡的那天是個陰天,為了防備下雨他帶了一把雨傘。路不好走,鄉村醫生走到半山腰時已經衣衫盡濕,他看見了山坡上王堡的那些黃泥房屋,看見著名的王堡大蘋果喜盈盈地掛在果樹上。在村口鄉村醫生看見一個正在摘蘋果的女孩,他問女孩居春花家怎麽走,女孩好奇地看著他,反問道,你是警察嗎,你是來把狼崽帶走的嗎?鄉村醫生還沒說什麽,女孩就把她的右手伸給他看,她說,狼崽也咬了我一口,我躲得快,就留下點牙印。鄉村醫生不知怎麽不喜歡女孩對巨嬰的稱呼,他和藹地對她說,不能隨便叫人狼崽,他跟你一樣,也是個孩子,不過是生長發育得太快而已。女孩清澈天真的眼神使他忍不住地向她透露了自己的秘密,他說,你知道嗎,巨嬰的媽媽居春花喝了我的藥湯。


    鄉村醫生跟著女孩走進村子,馬上就察覺到籠罩在王堡上空的緊張異樣的氣氛,許多王堡的村民提著鋤頭、鐵耙向大槐樹下的一座土屋湧去,大人們一個個臉色陰沉,孩子們則像過節一樣歡天喜地,鄉村醫生看見大槐樹下已經圍了黑壓壓的一群人。鄉村醫生問女孩,出了什麽事?女孩說,他們要把居春花和她兒子攆出村子,不讓狼崽再咬人了。


    鄉村醫生快步向前走去,他風風火火撥開人群,引起了王堡人的注意,他們都瞪著他,問,你是什麽人?小女孩在後麵喊叫著,說,他是縣裏來的警察,來把狼崽抓到監獄裏去!鄉村醫生無心解釋什麽,他急於要見到那個巨嬰,眾人不明就裏,給他讓了一條路,他推開居春花家虛掩的門,差點撞到了正在哺辱的那母子倆。這番景象不僅使鄉村醫生錯愕,也使外麵的人群一片譁然,誰也想不到這種時候居春花母子在安享天倫。鄉村醫生往後退了一步,他看見居春花正緩緩地放下她的兒子,他看見了那個真正的巨嬰,巨嬰看上去大約有七八歲大,皮膚狀如黑炭,眉眼卻還周正,他好奇地看著鄉村醫生,說,你是警察?你為什麽要來抓我?鄉村醫生繼續後退著,他向巨嬰搖著頭,一邊向居春花喊,我是流水鎮的張醫生,你還記得嗎,你服用了我的藥湯。越過巨嬰碩大的頭頂,他看見居春花扶了一下她頭上的糙帽,她的臉還是躲藏在糙帽和布條的陰影裏,但他能覺察到她的漠然,他看見居春花拍了拍巨嬰的頭頂,居春花沙啞而平靜的聲音使他如遭雷擊。


    你爸爸來了。孩子,叫他爸爸。居春花對巨嬰這麽說。


    鄉村醫生驚呆了,他站在那裏,聽見旁邊的人群中響起一片嚶嚶嗡嗡的聲音,鄉村醫生看見巨嬰的那隻不大不小的右手,隻有四顆手指的右手正急切地向他伸過來。他看見巨嬰明亮的眼睛注視著他,巨嬰紅潤的嘴唇已經啟開,巨嬰即將向他吐出那個簡單而響亮的音節,爸、爸。鄉村醫生終於狂叫起來,不,不是!鄉村醫生丟下了他手中的雨傘,推開王堡的人群沖了出去。他感覺到後麵有人在追他,他們向他叫喊著什麽,但巨大的恐懼感使鄉村醫生喪失了聽覺,他聽見的聲音近似冬天曠野中呼呼的風聲。


    秋冬之季流水鎮的鄉村醫生身體不適,躺在家裏靜養了一段時間。鎮上的人不知道他的王堡之行,等到鄉村醫生再次出現在小診所時,人們都向他打聽他得的什麽病,鄉村醫生對自己的病情諱莫加深,他說他隻是受到了一點風寒。


    小診所一開張,四周圍的不孕婦女又蜂擁而至,但令他們失望的是鄉村醫生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他對他們的態度非常冷淡,而且每次配藥都是小劑量的一小包,有的不孕婦女當麵埋怨說,張醫生你是怎麽回事?多拿藥多給錢,你每次都像配砒霜似的,這麽一點藥有什麽用?鄉村醫生仍然拉長了臉,他冷笑著問那些婦女,你不想要巨嬰吧?你要是想要個正常的孩子,這點藥就夠了!


    冬天的時候鄉村醫生經常和對麵理髮師傅坐在一起曬太陽。鄉村醫生對來往於小鎮的陌生人,始終有一種特別的警覺,他曾經關照過理髮師傅,一旦看見一個頭戴糙帽的女人,一定要招呼他一聲。理髮師傅當然要刨根問底,鄉村醫生幾次都是欲言又止,隻是說,是個冤家,她遲早要找上門來。


    臨近年關的一天,小鎮的街道上出現了一個頭戴糙帽的女人,女人的手牽著一個十來歲的男孩,看那母子倆破衣爛衫風塵僕僕的樣子,人們聯想到的是山南地區的水災,許多災民都在富足的流水鎮一帶行乞。母子倆經過麵條鋪的時候,好心的老闆娘端了一碗別人吃下的麵條追出來,遞給那男孩,沒想到那男孩怒目圓睜,手一揮,一碗麵條全潑到了老闆娘的臉上。老闆娘尖叫起來,她撣去臉上的麵條,追著戴糙帽的女人罵道,該死,該死,你這當娘的,怎麽養的孩子?老闆娘看見女人側過臉,突然掀起糙帽上的補圈,露出她的焦黑醜陋的臉,她說,我這樣的娘,就養這樣的孩子。


    麵條鋪子離鄉村醫生的小診所不遠,他聽見了老闆娘受驚的尖叫聲。當他想出去看個究竟時居春花和巨嬰已經站在診所的台階上了。他看見巨嬰手裏抓著他那天丟在王堡的雨傘,鄉村醫生的頭腦一片空白,他喃喃地說,果然來了,我知道你們會來,可我跟你們沒關係呀。


    頭戴糙帽的居春花在陰影中注視著鄉村醫生,在陽光下能夠看見一些塵土從她的身上糙帽上冉冉升起,居春花似乎沒有聽見鄉村醫生的低語,她推了巨嬰一下,說,把雨傘還給你爸爸。


    鄉村醫生看見巨嬰向他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焦黑的飽經滄桑的牙齒。他把雨傘塞在鄉村醫生的手裏,隨即用他的右手揪住鄉村醫生的鬍子,鄉村醫生看著巨嬰的四顆手指,四顆手指渾圓粗糙,它們在他的下巴上放肆地運動著。在巨嬰的撫摸下鄉村醫生渾身顫索,他覺得自己突然萎縮了,像是一個嬰兒,而那個來自王堡的巨嬰,他的嘴裏噴出一股蒜頭混合著煙臭的氣味,使鄉村醫生想起了自己的祖父和父親,那麽難聞的噩夢般的氣味,與他父親和祖父的口臭如出一轍。恐懼和厭惡占據了鄉村醫生的心,他抓住巨嬰的手腕,說,別這樣,我不是你爸爸。


    巨嬰回過頭看著他母親。鄉村醫生也回頭用乞求的目光看著居春花,他說,這種事你不能騙孩子,誰是他爸爸?這種事情你不能信口胡說啊。他看見居春花站在陽光地裏,居春花突然打了一個嗝,她說,他說不是就不是吧,他不是你爸爸就是我們家的仇人,孩子,報仇,報仇!


    然後鄉村醫生就挨了那記響亮的鑽心刺骨的耳光。鄉村醫生看見巨嬰揮起他的四顆手指的巴掌,巨嬰大叫著,報仇,報仇!鄉村醫生跌坐在台階上,不僅感覺到那記耳光的力量,而且他依稀看見了傳說中的晴天霹靂,晴天霹靂擊中了他的臉頰,鄉村醫生忘了疼痛,任憑恐懼的淚水奔湧而出。正逢年關,小鎮上已經有孩子提前放響了爆竹,在居春花母子消失的地方,一個賣年貨的貨郎正在和幾個婦女打情罵俏。鄉村醫生忍痛打量著節日前的小鎮,他想這些糊塗的人啊,他們不知道巨嬰已經來了,他們還蒙在鼓裏呢。他們不知道巨嬰和他的母親正在小鎮徘徊,復仇的耳光將代替煙花爆竹,就像晴天霹靂,打在每一個人的臉上。


    疼死你們!


    你丈夫是幹什麽的


    孕婦和她的女友坐在陽台上,一個看上去很臃腫,一個卻苗條得有些過分。孕婦從塑料椅子上艱難地站起來,她的眼光向下輻射,嘆了一口氣說,懷孕太難看了,我現在看不見自己的腳,我不知道自己穿著哪雙涼鞋,昨天我從鏡子裏看見自己走路的樣子,活像一隻企鵝。


    女友的臉上露出一種調皮的微笑,裝什麽蒜,她說,我看你心裏很得意,把自己比作企鵝,企鵝多可愛,為什麽不把自己比作一隻鴨子?


    鴨子就鴨子,反正都一回事。孕婦突然想起來什麽,她問女友,你說你來推銷什麽?什麽東西?


    殺蟲王。女友嘻地一笑。


    就是滅害靈之類的東西吧?孕婦說,你怎麽回事?好好的辦公室不坐,整天東跑西顛推銷滅害靈!


    殺蟲王。女友糾正說,不是滅害靈,是殺蟲王,最新產品,是第六代殺蟲劑。高科技產品,藥效強烈,無毒無害。


    反正都一回事,就是殺蚊子蒼蠅的嘛。


    還有蟑螂。女友說,天上飛的,地上爬的,見一個殺一個,害蟲死光光。


    你向我推銷沒用。我們家住高層,沒這些害蟲。孕婦抬起她的一隻腳,又抬起另一隻,忽然叫起來,我穿著鴛鴦鞋啊,黑色的是他的拖鞋!怪不得有點不對勁,你就看著我穿鴛鴦鞋?你就不跟我說一聲?


    你丈夫是幹什麽的?女友調皮地一笑,看著窗外,說,你丈夫,他是幹什麽的?


    建築設計。孕婦說,等會兒就回來了,他明天去深圳去見幾個港商。你死了這條心吧,他幫不了你的忙。你丈夫呢,你丈夫現在幹什麽?


    女友臉上的笑意一下就凝結了,她的架在膝蓋上的腿撞到了一盆龜背竹,龜背竹的肥厚濃綠的葉子顫動起來。孕婦知道自己多嘴了,她其實已經猜到了幾分,她本來決定不問的,但不知怎麽那句話還是脫口而出了。


    散了。女友說,他去年就滾蛋了。


    孕婦負疚地看了女友一眼,將盆栽往旁邊移動了一下。


    為什麽現在的人都喜歡養龜背竹?女友目光炯炯,她說,他也在家裏養了一盆,比你們家這盆還要大,說起來也怪,他一走我看著龜背竹橫豎不順眼,我就覺得它是世界上最厚顏無恥的植物,有一天窗外一堆蒼蠅嗡嗡的亂飛,我就拿著公司的殺蟲王衝出去,對著蒼蠅就是一通掃射,我們公司的產品質量就是不錯,看著蒼蠅一個個落在地上,全死了。我搖了搖罐子,裏麵還是滿的,我就想把一罐藥都噴了。你猜怎麽著,我想也沒想,對著那盆龜背竹又是一通掃射,就像給它澆水一樣,我把一罐殺蟲王全用光了!


    龜背竹死了吧?


    那還用說?女友揮揮手說,別說是一盆龜背竹,就是個人,吃這一罐也半死不活了。


    孕婦用一種驚悸的眼神看著女友,她張大了嘴,想說什麽,但最後卻被女友的情緒感染了,兩個女人對視著,突然一起咯咯地大笑起來。


    高層建築外麵的天空漸漸地變得灰暗。客廳裏的電視機一直打開著,一個油頭粉麵的男播音員正指著氣象雲圖,播送明天的天氣預報。兩個女人現在坐在沙發上,女友麵對電視機,說,上海天氣不錯,我的運氣也不錯,到哪兒都是大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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