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小萼和秋儀鋪床睡下,兩個人頭挨著頭,互相摟抱著睡。秋儀說,這被頭上還有老浦的頭油味。小萼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秋儀在黑暗中嘆了口氣說,這日子過得可真奇怪呀。


    隻聽見雨拍打著屋頂和梧桐,夜雨聲幽幽不絕。


    小萼做了一年寡婦。起初她仍然帶著悲夫住在張先生的房子裏,以她的收入明顯是交不起房租和水電費的。玻璃瓶加工廠的女工向小萼詢問這些時,小萼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後來就傳出了小萼和說評彈的張先生私通的消息。再後來小萼就帶著悲夫報到女工宿舍來了,據說是被張太太趕出來的,小萼額上的那塊血痂,據說是張太太用驚堂木砸出來的,血痂以後變成了疤,一直留在小萼清秀姣好的臉上。


    第二年小萼就跟個北方人走了。那個北方男人長得又黑又壯,看上去四十歲左右的年紀。玻璃瓶廠的女工都認識他。她們說他是來收購二種墨綠色的小玻璃瓶的,沒想到把小萼也一起收購走了。


    離鄉的前夜,小萼一手操著包裹一手抱著悲夫來到秋儀的家。秋儀和馮老五正在吃晚飯,看見小萼抱著孩子無聲地站在門洞裏。秋儀放下筷子迎上去,小萼已經慢慢地跪了下來。我要走了,我把孩子留給你。秋儀慌忙去扶,小萼你說什麽?小萼說,我本來下決心不嫁人,隻想把悲夫撫養成人,可是我不行,我還是想嫁男人。秋儀把小萼從地上拉起來,看小萼的神色很恍憫,像夢遊人一樣。


    秋儀抱過悲夫狠狠地親了一下,然後她又望了望小萼,小萼坐在椅子上發呆。秋儀說,我料到會有這一天的。我想要這個孩子。小萼哇地一聲哭了,竹椅也在她身下咯吱咯吱地哀鳴,秋儀說,別哭了,悲夫交給我你可以放心,我對他會比你更好,你明白這個道理嗎?小萼抽泣著說,我什麽都明白,就是不明白我自己是怎麽回事。


    去火車站給小萼送行的隻有秋儀一個人。秋儀原來準備帶上悲夫去的,結果臨出門又改變了主意,光是拎了一兜水果話梅之類的食物。在月台上秋儀和小萼說著最後的悄悄話,小萼的眼睛始終茫然地望著遠處的什麽地方。秋儀說,你在望什麽?小萼蒼白的嘴唇動了動,我在找翠雲坊的牌樓,怎麽望不見呢?秋儀說,哪兒望得見牌樓呢,隔這麽遠的路。


    後來火車就嗚嗚地開走了,小萼跟著又一個男人去了北方。這是1954年的事。起初秋儀收到過小萼托人代筆的幾封信,後來漸漸地斷了音訊。秋儀不知道小萼移居北方的生活會是什麽樣子。到了悲夫能認字寫字的年齡,秋儀從箱底找出小萼寫來的四封信,用紅線紮好塞進爐膛燒了。悲夫的學名叫馮新華,是小學校的老師取的名字。馮新華在馮家長大,從來沒聽說過自己的身世,從來沒有人告訴他那些複雜的陳年舊事。


    馮新華八歲那年在床底下發現一隻薄薄的小圓鐵盒,是紅綠相間的,盒蓋上有女人和花朵的圖案。他費了很大的勁把蓋子擰開,裏麵是空的,但是跑出一股醇厚的香味,這股香味揮之不去,馮新華對這隻小鐵盒很感興趣,他扳貯在地上滾來滾去地玩,直到被秋儀看到。秋儀收起那隻盒子,鎖到櫃子裏。馮新華跟在後麵問,媽,那是什麽東西?秋儀回過頭,精神很悽惻。她說,這是一隻胭脂盒,小男孩不能玩的。


    【


    嫻的故事


    匯隆照相館座落在街角上,漆成桔紅色的樓壁和兩扇窄小的玻璃門充分顯示了三十年代那些小照相館的風格。櫥窗裏陳列的是幾個二流電影明星的照片和精心擺設的紙花。那些女明星的美艷和歡樂對於外麵淒清蕭條的街道顯得不合時宜莫名其妙。從遠一點的高處看匯隆照相館,它就像一隻打開的火柴盒子,被周圍密集的高大房屋擠壓得近乎開裂。有時候可以看見一隻燕子從那裏飛起來,照相館的屋簷下曾有過燕巢。如果再注意後窗,還可以發現晾衣竿上掛著的女人的小物件和旗袍,沒有男人的東西。


    那是嫻的家。嫻的父親去世後,匯隆照相館由嫻和她的母親經營。嫻那年隻有十八歲,剛從女子高中畢業。她不懂照相業的經營之道,並且對此也不感興趣。嫻眼睜睜地看著家裏這份產業破敗下去而一籌莫展。有一天她梳妝打扮好準備去電影院看好萊塢片子時,母親把她堵在樓梯上說,記住,這是最後一場電影,明天你要坐櫃檯開票了。我已經把開票的辭退了。嫻說,為什麽?她母親說,什麽為什麽?你難道不明白家裏的底細,沒人上這兒來拍照,拿什麽付人家工資?隻有靠你和我自己了。1938年,嫻在照相館裏開票。生意每天都很清淡,嫻聊以打發時間的是各種電影畫報。她喜歡看電影,但現在看得很少了,因為白天離不開櫃檯,而晚上出門又受母親的種種限製,嫻隻能在畫報上尋求一種飄渺的慰藉。她最喜歡的電影明星是胡蝶和高占非,還有袁美雲。在女中曾有人說嫻長得很像袁美雲,嫻淡淡地說,袁美雲去我家照過相,她也這樣說的。她喜歡披鬥篷,很高級的英國貨,上麵有金線和珍珠。那時候嫻被認為是見過世麵的人,深受女生們的信賴和羨慕。現在當嫻手握《明星》畫報,枯想往事時心情不由煩躁憂鬱起來。嫻是個不安份的女孩。


    外麵刮著風,透過玻璃門,可以看見穿著臃腫的行人和漫空飛舞的梧桐樹葉,街角上的美麗牌香皂和花旗參的廣告畫被風吹得劈啪作響。有一個人推開了玻璃門,摘下了頭上的禮帽,他手中的銀質司的克的光澤異常強烈。正是這種光亮讓嫻猛地從畫報上抬起頭來,她看見那個男人站在櫃檯前約五尺遠的地方,手執禮帽向她頷首微笑。嫻後來回憶當時的情景總說她有一種暈眩的感覺,她似乎預知孟老闆的出現會改變她以後一生的命運。


    先生,拍照嗎?不,我不拍照。那麽你取照片?把收據給我吧。


    不。我不拍照。但我想給你拍一張。那人說。嫻看見孟老闆把禮帽和司的克放在長沙發上,慢慢地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隻小型相機。他往後退了一步,對嫻說,就坐在那兒,手放到櫃檯上,托著下巴。嫻下意識地按照要求擺出了當時最流行的拍照姿勢。鎂光燈哢嚓一閃,她聽見孟老闆說,好了,多麽自然的表情,太好了。


    後來當嫻的那張照片登在《明星》畫報上時,她已經成為孟老闆的電影公司的合同演員。嫻放下了照相館的工作,投身於夢寐以求的電影業。1938年冬天,嫻與孟老闆的關係飛速發展,她與孟老闆雙雙出入於舞廳和跑馬場,引起了圈內人的注意。也就是這年冬天,嫻拍了她一生最初的兩部也是最後的兩部片子。一部是清代宮廷片,嫻在裏麵扮演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宮女,是配角。而另外一部是很重要的角色,嫻扮演一個捲入三角戀愛的摩登女性,最後悲慘地投河自盡。嫻很快搬離了她家的照相館。孟老闆為她準備了一套公寓房子,那是配有電梯的八層樓房,樓下有彈子房、舞廳和咖啡館,孟老闆經常在那裏玩至深夜,然後乘電梯到八樓嫻的房間來度過一個甜蜜的夜晚。嫻知道孟老闆是有妻室的人,知道她自己處於什麽地位,但她無法顧及這些,那時候她想得最多的是角色問題,怎樣與頭牌明星爭奪主角,怎麽疏通攝影師,使自己略嫌瘦長的臉在銀幕上光彩照人。母親經常打電話到公寓來,向嫻嘆述照相館生意的苦經。嫻對此感到厭煩,她對母親本來就沒什麽感情,更難以忍受她的絮叨。後來她抓過電話,隻要聽到是母親的聲音,就啪地掛上電話。1938年春天的一次出遊,給嫻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嫻和公司的女明星們一起到蘇州春遊,其中包括陳雲裳和袁美雲等大明星。她們坐在一條大木船上,一邊啃甘蔗,一邊欣賞河兩岸初春的田園景色。船快到虎丘塔時,大批的記者蜂擁而至,照相機的快門哢噠哢噠響成一片,嫻在這個時刻充分體會了榮耀和快樂。她後來一直保存著那次春遊的照片。照片上嫻和一群女明星坐在船頭上,她們都在啃甘蔗。背景是虎丘塔和大片盛開的油菜花地。


    嫻在年老色衰以後經常從箱底找出那張照片,細細地端詳。昔日的美貌和榮華隨時光流逝一去不返,它們如此短暫脆弱,她甚至無法回憶1938年命運沉浮的具體過程。多少年來她已習慣於把悲劇的起因歸結為那次意外的懷孕。另外,她也不能原諒孟老闆的錯誤,有一次他堅持不肯用那種美國產的保險套,釀成了她以後一生的悲劇。


    在嫻的妊娠反應日趨強烈後,孟老闆駕車把嫻送到一家僻靜的私人醫院。嫻坐在一張長凳上,等著醫生給她進行墮胎手術。恐懼使嫻渾身顫抖,她臉色蒼白,無望地看了看孟老闆。孟老闆坐在旁邊讀當日出版的《申報》。他對嫻說,別怕,一會兒就好了。當女演員的都上這兒來,朱醫生的醫術相當高明。嫻搖了搖頭,她說,我怕,我真的怕極了。手術室內傳來一種清脆的刀剪碰撞聲,裏麵好像正在進行手術。嫻聽見一個女人悽厲地尖叫著詛咒著。她瞪大眼睛傾聽著,整個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突然嫻從長凳上跳起來,雙手掩麵衝出門外。孟老闆追出去,拉住她的手說,你怎麽啦?你跑什麽?嫻哭泣著說,我怕,我不做這個手術了。孟老闆的臉沉了下來,他說,別耍小孩脾氣,這手術非做不可。嫻抓住汽車車門上的把手,頭靠在車窗上哭泣,她說,送我回去,求求你送我回去吧。孟老闆站著不動,他說,你到底怕什麽?嫻說我怕疼,我實在怕極了。孟老闆沉默了一會兒,後來他拉開車門,將嫻粗暴地推上車,嫻聽見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髒話,臭婊子。嫻就是從這一天失寵於孟老闆的。當時她十八歲,在應付男人方麵缺乏經驗。她錯誤地幻想等腹中孩子降生後孟老闆對她的態度會重新好轉。嫻後來閉門思過,她想如果那天做了手術,一切都會好起來。悲劇的另一個起因是她太年輕,她怕疼。就因為怕疼斷送了以後的錦繡前程。這年春天,日本人開進了城市。混亂的時局和混亂的秩序下人心浮躁。街道上人跡稀少,偶爾能聽見遠處傳來的槍聲。嫻蟄居在公寓裏,每天憑窗眺望灰濛濛的天空、街道和行人,心亂如麻。寬鬆的裙裾再也不能掩飾她孕婦的體態,她的臉上長出了一些褐色的蝴蝶斑。她不能也沒有片子可演,終日無所事事,唯一盼望的事情是孟老闆來。但孟老闆幾乎不來了。她打電話到公司到孟宅,甚至跑到樓下彈子房去找他,結果每次都失望而歸。


    有一天嫻接到電影公司的電話,讓她務必去公司一趟。嫻不知道是什麽事,她精心打扮一番叫了一輛計程車。在車裏她用小鏡子不時地評判自己的容貌,擔心會引起其他女演員的攻擊。當她到達公司時,才發現氣氛異樣,到處亂糟糟的,服裝、道具和損壞的燈架扔得滿地都是。一個攝影師站在布景棚高高的橫架上對她喊,散夥啦,散夥啦,趕緊去領最後一筆工資,去晚了就領不到了!嫻慌慌張張地擠進搶領工資的人群中,她問一個女演員,孟老闆呢?那個女演員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還提你那個孟老闆,他捲走全部股金逃到香港去了。嫻當時如遭巨石擊頂,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隨即昏倒在嘈雜的人群裏。災難不期而至地降臨了。嫻在公寓的床上度過了難捱的三天。她天天瞪著天花板,用所有骯髒的字眼咒罵著孟老闆。她把孟老闆的絲綢睡衣剪成一條一條,從窗口扔出去。第四天郵遞員送來了一張匯款單,是孟老闆從香港寄來的。嫻瞥了一眼匯單上的數目,輕蔑地冷笑了一聲,她對郵遞員喊,誰要這幾個臭錢,給我退回去。當郵遞員疑惑地離開後,嫻又後悔起來,她已經沒多少錢了。她似乎看見黑暗的未來就埋伏在明天、後天,她以後該怎麽辦?這時候嫻再次清醒起來,她突然想起在醫院的事情。她想如果我不從醫院裏逃走,如果那天順從孟老闆而不是惹惱孟老闆,情況就不會變得這樣糟,也許這時候她跟著孟老闆一起去香港了。嫻揪著自己的頭髮,這時她深深地體會了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感覺。公寓管理員登門的時候,嫻從他尷尬的臉色中預感到了什麽。她坐在床上一動不動,聽見管理員絮絮叨叨地訴說他的苦衷。嫻打斷說,你對我說這些幹什麽。這房子不是付過款了嗎?管理員說,是付過了,但付的是一年的租金。嫻說,那就對了,不是說一年嗎?我住進才半年呀。管理員麵露難言之色,他搓著手想了想說,反正孟老闆已經遠走高飛了,我就向你抖個實情吧:你住進來之前孟老闆已經租過半年了,那會兒是另外一個女演員住這兒。嫻不再說話,她把枕巾抻了一下,撿起上麵一根細細的髮絲凝視著,她說,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會賴在這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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