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街道上人跡稀少,秋儀靠著牆走,一隻手神經質地敲著牆和關閉的店鋪門板,不僅是冬天的街道,整個世界也已經空空蕩蕩。秋儀走過鳳凰巷,她忘不了這條小巷,十六歲進喜紅樓之前她曾經在這裏走來走去,企盼一個又英俊又有錢的男人扳鑄的貞操買走,她拒絕了許多男人,最後等來了老浦。如果說十六歲的秋儀過了一條河,老浦就是唯一的橋,在這個意義上秋儀無法忘記者浦給她的烙印和影響。那時候鳳凰巷裏的人都認識秋儀,幾年過去了,社會已經起了深刻的變化,現在沒有人朝秋儀多看一眼,沒有人認識喜紅樓的秋儀了。秋儀走過一家羊肉後,聽見店裏有人喊她的名字,一看是瑞鳳,瑞鳳從店裏跑出來,一把拉住她的手說,真的是你?你不是進尼姑庵了嗎?秋儀說,不想呆那兒了,就跑出來了。瑞鳳拍拍手說,我說你遲早會出來,翠雲坊的女孩在尼姑庵怎麽過呢?瑞鳳嘻嘻地笑了一氣,又說,你去哪裏?秋儀說,哪裏也不去,滿街找男人呢。瑞鳳會意地大笑起來,硬把秋儀拉進羊肉店喝羊湯。


    原來瑞鳳就嫁了這家羊肉店的老闆,秋儀掃了一眼切羊糕的那個男人,雖然肥胖了一些,麵目倒也老實和善。秋儀對瑞鳳說,好了,都從良了。就剩下我這塊糟頭肉,不知會落到哪塊案板上?瑞鳳說,看你說得多悽慘,你從前那麽紅,男人一大把,還不是隨你挑。秋儀說,從前是從前呀,說完就悶著頭喝羊湯。瑞鳳突然想起什麽,說對了,忘了告訴你小萼生了個兒子,八斤重呢。你吃到紅蛋了嗎?秋儀淡然一笑,默默地搖搖頭,過了一會兒又問,他們兩個過得好嗎?瑞鳳說,好什麽,聽說老是吵架,小萼那人你最了解,愛使小性子,動不動尋死覓活的。我看小萼是死不了的,倒是老浦非讓她纏死不可。秋儀低著頭說,這是沒辦法的,一切都是無意。瑞鳳說,你要去看他們嗎?秋儀又搖頭,她說,結婚時去看過一次就夠了,再也不想見他們。


    秋儀起身告辭時瑞鳳向她打聽婚期,秋儀想了想說,快了,湊合一下就快了。瑞鳳說,你別忘了通知我們,姐妹一場,喜酒都要來喝的秋儀說,到時再說吧,要看嫁給什麽人了。


    半個月後秋儀嫁給了東街的馮老五,秋儀結婚沒請任何人。過了好久有人在東街的公廁看見秋儀在倒馬桶,身後跟著一個雞胸駝背的小男人。昔日翠雲坊的姐妹們聽到這個消息都驚詫不已,她們不相信秋儀會把下半輩子託付給馮老五,最後隻能說秋儀是傷透了心,破罐子破摔了,她們普遍認為秋儀的心裏其實隻有老浦,老浦卻被小萼搶走了。


    老浦給兒子取名悲夫。小萼說,這名字不好,聽著刺耳,不能叫樂夫或者其他名字嗎?老浦揮揮手說,就叫悲夫,有紀念意義。小萼鄒起眉問,你到底是什麽意思?老浦抱起兒子,凝視著嬰兒的臉,他說,就這個意思,悲夫,老大徒傷悲,想哭都哭不出來啦。


    小萼坐月子的時候老浦雇了一個鄉下保姆來,伺候產婦和洗尿布。老浦幹不來這些零碎雜事,也不想幹。咬著牙請了保姆,借了錢付保姆的工錢。這樣過了一個月,老浦眼看著手頭的錢無法應付四口之家,硬著頭皮就把保姆辭掉了。小萼事先不知道此事,她仍然等著保姆送水泡蛋來,等等不來,小萼就拍著床說,想餓死我嗎,怎麽還不送吃的來?老浦手裏握著兩隻雞蛋走進來,他說你自己起來燒吧,保姆辭掉了。小萼說,你怎麽回事?辭保姆也不跟我商量,我坐月子,你倒讓我自己起來燒,老浦說,再不辭就要喝西北風了,家裏見底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萼白了老浦一眼,五根金條,鬼知道是怎麽折騰光的。老浦的眼睛也瞪圓了,梗著脖子喊,我現在不賭不嫖,一分錢也不花,不都是你在要吃好的要穿好的?你倒怪起我來了。小萼自知理虧,又不甘認輸,躺到被窩裏說,不怪你怪誰,誰讓你沒本事掙大錢的?老浦說,你還以為在舊社會,現在人人靠工資吃飯,上哪兒掙大餞去?除非我去搶銀行,除非我去貪汙公款,否則你別想過闊太太的日子了!


    小萼仍然不肯起床做家務,老浦無奈隻好胡亂做些吃的送到床邊,不是鹹了就是淡了,小萼皺著眉頭吃,有時幹脆推到一邊不吃。老浦終於按捺不住,砰地把碗摔在地上,老浦說,不吃拉倒,我自己還愁沒人伺候呢。你這月子坐到什麽時候才完?小萼和懷裏的嬰兒幾乎同時哭了起來,小萼一哭起來就無休無止,後來驚動了樓上的張家夫婦,張太太下樓敲著門說,小萼你不能哭了,月子裏哭會把眼睛哭瞎的。小萼說,哭瞎了拉倒,省得看他的臉。但是張太太的話還是有用,小萼果然不再哭了,又過了一會兒,小萼悉悉索索地起了床,披了件鬥篷到廚房裏去,煎煎炸炸,弄了好多碗吃食,一齊堆在碗櫥裏,大概是想留著慢慢吃。


    這個時期老浦回家總是愁眉緊鎖,唉聲嘆氣的,兒子夜裏鬧得他睡不好覺,老浦猛然一個翻身,朝兒子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小萼叫起來,你瘋啦,他才多大,你也下得了這毒手。老浦豎起自己的手掌看了看,說,我心煩,我煩透了,小萼往老浦身邊湊過去,抓住他的手說,你再打,連我一起打,打死我們娘倆你就不煩了。老浦抽出自己的手,冷不丁地打了自己一記耳光,老浦啞著嗓子說,我該死,我該打自己的耳光。


    第二天老浦從公司回來,表情很異常。他從西裝口袋裏摸出一疊錢,朝小萼麵前一摔,你不是嫌我沒本事掙錢嗎,現在有錢了,你拿去痛痛快快地花吧。小萼看著那疊錢疑惑地問,上哪兒弄來這麽多錢?老浦不耐煩他說,那你就別管了,我自然有我的辦法。


    靠著這筆錢小萼和老浦又度過了奢華愜意的一星期。小萼抱著悲夫上街盡情地購物,並且在恆孚銀樓訂了一套黃金飾物,小萼的心情也變得順暢,對老浦恢復了從前的溫柔嫵媚。直到有一天,天已黑透了,老浦仍不見回來。來敲門的是電力公司老浦的兩個同事。他們對小萼說,老浦出了點事,勞駕你跟我們去一趟吧。小萼驚惶地看著來人,終於意識到了什麽。她把悲夫托給樓上的張太太,匆匆披上件大衣就跟著來人去了。


    在路上電力公司的人直言不諱地告訴小萼,老浦貪汙了公款,數目之大令人不敢相信,小萼說不出話,隻是拚命拉緊大衣領子,藉以遮擋街上凜冽的寒風,電力公司的人說,老浦過慣了公子少爺的生活,花錢花慣了,一下子適應不了新社會的變化,這時小萼開始嗚咽起來,她喃喃他說,是我把老浦坑了,我把老浦坑了。


    老浦坐在拘留所的一間鬥室裏,看見小萼進來他的嘴唇動了動,但是沒有說話。老浦的臉色呈現出病態的青白色,未經梳理的頭髮淩亂地披垂在額上,小萼走過去抱住他的頭,一邊哭著一邊用手替他梳理頭髮。


    沒想到我老浦落到這一步。老浦說。


    沒想到我們夫妻緣分這麽短,看來我是再也回不了家了。你一個人帶著悲夫怎麽過呢?老浦說。


    等悲夫長大了別讓他在女人堆裏混,像我這樣的男人沒有好下場。老浦最後說。


    老浦站起來,攬住小萼的腰用力親她的頭髮、眼睛和嘴唇,老浦的嘴唇冰涼冰涼的,眼睛裏閃爍著一種茫然而空洞的白光。小萼無法忘記者浦給她的最後一吻,它漫長而充滿激情,幾乎令人窒息,直到很久以後,小萼想起與老浦的最後一麵,仍然會渾身顫抖,這場疾風暴雨的婚姻,到頭來隻是一夜驚夢,小萼經常在夜半發出夢魘的尖叫。


    昔日翠雲坊的ji女大多與老浦相熟,1954年3月的一天,她們相約到舊墳場去送老浦最後一程,看見老浦跪在那裏,嘴裏塞著一團棉花,老浦沒穿囚服,身上仍然是灰色的毛料西裝。當槍聲響起。老浦的腦袋被打出了血漿,ji女們狂叫起來,隨即爆發出一片悽厲的慟哭,有人尖叫,都是小萼,都是小萼害了他。


    小萼沒有去舊墳場。老浦行刑的這一天,小萼又回到玻職瓶加工廠上班,她的背上背著兒子悲夫。小萼坐在女工群裏,麵無表情地洗刷著無窮無盡的玻璃瓶,到了中午十點鍾光景,悲夫突然大聲啼哭起來,小萼打了個冷顫,騰出一隻手去拍兒子。邊上有個女工說,孩子是餓了吧?你該餵奶了。小萼搖了搖頭,說,不是,是老浦去了,可憐的老浦,他是個好人,是我扳蛀坑了。


    秋儀也沒有去送老浦。從墳場回來的那群女人後來聚集到秋儀的家裏,向秋儀描述老浦的慘相,秋儀隻是聽著,一言不發。秋儀的丈夫馮老五忙著給女客人殷勤地倒茶,秋儀對他說,你出去吧,讓我們在這裏敘敘。馮老五出去了,秋儀仍然沒有說話,等到女人們喝完了一壺茶,秋儀站起來說,你們也出去吧。人都死了,說這說那的還有什麽用?我想一個人在這裏呆著,我心裏亂透了。


    這天晚上下雨,雨潑打著窗外那株梧桐樹的枝葉,張家的小樓在嘩嘩雨聲中像一座孤立無援的小島。小萼抱著悲夫在室內坐立不安。後來她看見窗玻璃上映出秋儀濕漉漉的模糊的臉。秋儀打著一把傘,用手指輕輕地彈著窗玻璃。


    小萼開門的時候眼淚止不住淌了下來。秋儀站在門口,直直地注視著小萼,她說,小萼,你怎麽不戴孝?小萼低著頭迴避秋儀的目光,囁嚅著說,我忘了,我不懂這些,心裏亂極了。秋儀就從自己頭上摘下一朵小白花,走過來插在小萼的頭髮上,秋儀說,知道你會忘,給你帶來了。就是雨太太,弄濕了。小萼就勢抱住秋儀,哇地哭出聲來,嘴裏喊著,我好悔,我好怕呀,是我把老浦逼上絕路的。秋儀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男女之事本來就是天意,生死存亡就更是無意了。你要是對老浦有情義,就好好地養悲夫吧,做女人的也隻能這樣了。


    秋儀抱過悲夫後就一直不放手,直到嬰兒酣然入睡,秋儀看著小萼給嬰兒換尿布脫小衣裳,突然說,你還是有福氣,好壞有一個胖兒子。小萼說,我都煩死了,你要是喜歡就抱走吧。秋儀說,當真嗎?當真我就抱回家了,我做夢都想有個兒子。小萼愣了一下,抬頭看秋儀的表情,秋儀背過身去看著窗外。我上個月去看醫生了,醫生說我沒有生育能力,這輩子不會懷孩子了。小萼想了想說,沒孩子也好,少吃好多苦。秋儀說,你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吃點苦算什麽?我是不甘心呀,說來說去都是以前自己造的孽,誰也怨不得。


    兩個人坐著說話,看著窗外雨依然下著,說話聲全部湮沒在淅淅瀝瀝的夜雨中了。小萼說,雨停不了,你就陪我一夜吧,我本來心裏就害怕,有你在我就不怕了。秋儀說,你不留我我也不定,我就是來陪你。的,畢竟姐妹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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