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青花纏枝香爐中淡淡細霧飄出,空氣中迷漫著馥鬱的龍涎香氣。


    他的父皇黎國的君王,眉眼低低的斂著,極美的麵容,卻空洞得仿佛失去了魂魄。


    寫著,畫著,偶爾還會同隨侍的年邁得好似枯枝一樣的宮人何冬交代些什麽。


    可是他就是,無視於自己唯一兒子的存在。


    龍涎香氣那樣的濃鬱,仿佛蒸透了他的心,終於他再也忍受不住這種忽視,大聲的哭鬧了起來,可是他的父皇依舊無動於衷,隻是轉身看著窗外盛開的ju花,仿佛在他的眼中,沒有什麽比ju花更加重要的東西。


    然後,他大聲的哭喊著:


    “瘋子,瘋子!!!”


    剛好進入幹涁宮的謝流嵐,衝到他的麵前,狠狠的揮下了一記耳光。


    他清楚的記得那時,謝流嵐一貫溫文的麵上,額角的青筋突突的跳著,怒火好似宮闕萬間重重黑影,在一片讓人窒息的痛楚中鋪天蓋地的壓了過來,那無邊無際的,讓他呼吸不得。


    而後,他身旁隨侍的宮人,保姆全部被杖死。


    他知道,如果他不是太子,不是黎帝錦甌唯一的兒子,早已經不會活在人世。


    而現在的謝流嵐,失措的像個孩子,好久才仿佛感覺到他的到來,微微的勾起唇角,挑起了歲月流轉的細細紋路,勉強的笑著:


    “殿下,來,看看你的父皇。”


    不知為何,看到謝流嵐露出的脆弱神情,他心中反而鎮靜了下來。


    “陛下,羅迦來看您來了,您看看,這是您的兒子。”


    謝流嵐的口吻,像是哄勸一個稚齡的幼兒,溫柔得讓他幾近側目,但終究還是忍住,十五歲的他已經早早的知道,什麽是隱忍。


    床上躺著的早已失去了靈魂的穿著明黃紋龍袍服的男子,在生命彌留垂危之際,仿佛聽見了謝流嵐的呼喚,掙紮著睜開了雙眼。


    那是第一次他感覺自己被凝視著,十五年以來他的身影第一次明明確確的映進了父皇的眸中。


    他這時方才覺得父皇的眼,竟是如此的美麗,好似上無暇幽亮的墨玉,又好似夜空的天色,閃耀著星光的神采。


    透過這眼,他仿佛看見了這名長年瘋狂的男子,意氣飛揚的往昔崢嶸。


    然後,清晰的感覺到謝流嵐握著他的手在不住的顫抖,這種抖動幾乎讓他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他的。


    迴光返照。


    他們都清楚的意識到。


    嘴唇蠕動著,黎帝錦甌朝著他第一次發出聲音,呼喚的卻是另外一個名字:


    “熔……夜熔……”


    他的心裏無端一痛,他知道,知道自己的父皇叫的是誰。


    那個他悖天逆倫,和他有著血脈相連的女子生下的女兒,他同父異母的妹妹。


    “陛下,臣已經叫人去接她了,您……再等等……”


    說到這裏,謝流嵐的聲音已經哽咽。


    “流嵐,朕死後,送她去幽州吧,那裏是夜宴長大的地方,夜宴……一生有過的最快樂的時光……大概就是在那裏。”


    他的父皇麵色蒼白如冰,從骨髓中透出一股沉重的疲憊,說話間的底氣總是無法提上來,虛弱的好像隨時都會離去,隻是那燦若寒星的眼,流轉間散發的異彩的光芒,讓他想到了隻會在夜空中盛放的華麗煙火,極美卻也隻會出現在生命的終結。


    這種認知,好似利刃般刺入了他的心,無論怎樣麵前的男子畢竟是自己的父親,即使這雙眼中從來沒有過他。


    “是,陛下……您放心,臣一定……”


    不同於撲到在帝榻前的謝流嵐,他的神情始終是維持著憂傷的淡漠。


    他的父皇始終沒有提到他,原來他的心中始終沒有他,連臨死前呼喚的都隻是另一個女子的名字。


    於是,在莫名的心疼和妒忌裏,他看著和他同齡卻從未見麵少女,他的妹妹,走進了幹涁宮。


    青色的儒裙拖曳在烏磚的地麵上,那樣的少女,有著宮中女子慣有的寂靜,看不出有任何的特別。


    與生命做著最後掙紮的父皇,看到她的身影,蒼白的薄薄的唇,勾勒了起來,露出了一個極美也極溫柔的笑容,仿佛歸巢的倦鳥看到剛剛孵出的稚鳥一般的溫柔。


    那勉強抬起的修長手指,緊緊抓住了她的瑩白皓腕。


    “夜熔……我可憐的女兒……”


    眉峰微蹙著,勉力張開的眼上,那瞬間光華肆溢的瞳孔仿佛將死的蝶,猶自在僵冷的枝頭掙紮著一顫一顫地閃爍著。


    然後,那是蒼白消瘦得隻看見血脈在薄薄的皮膚下若隱若現的手,垂落在床畔。


    偌大的幹涁宮的空氣中還漂浮著若有若無的湯藥之氣,陽光從碧羅紗窗透射進來,照著滿室悲泣下跪的身影。


    可是暗香浮動,裊裊繞繞之中,他卻無法再看得真切,隻能在一旁呆呆的看著,始終不敢相信,他的父皇就此失去了生命。


    謝流嵐把自己的麵容,埋在了那已經流逝了生命的掌心,不住的顫抖著,仿佛身心被撕裂了一個巨大的傷口,那大滴大滴湧出的透明液體,不斷的從錦甌的手指間逸出,沾濕了明黃的緞褥,也泄露了他此刻的脆弱無助。


    他看著那名纖弱的少女,她卻仿佛無視於他的存在,仿佛剛剛逝去的他的父皇,不看他,也感知不到他的存在。


    那少女輕輕把十指攏進寬大的衣袖中,安靜地來到顫抖嗚咽的謝流嵐的身側,低低的淡漠開口:


    “父親,請您節哀,陛下已經歸天了。”


    即使在父皇生命中止的時刻,離他最近的依然不是他,可以肆無忌憚表露悲傷的仍舊不是他,可是那時的他,不知為何反而有一種奇異的心安。


    而那個少女,用那種安靜得幾乎靜謐得姿態,安慰著似乎傷心到了極至的謝流嵐,仿佛也用那種靜謐安慰著不知該如何宣洩悲傷的他。


    那個失去了生命的男子,畢竟是他的父皇,畢竟他們血脈相連……


    驀然,一隻冰冷的沒有任何溫度的手,搭在他的肩頭,那冰冷得沒有一絲暖意的冷,直直的從接觸處蔓延到了他的心間。


    他回頭看去,他的母後站在他的身後。


    火色繡著金鳳的雙絲衣裙,頭上戴著的龍鳳珠翠冠隨著她的話語,珠珞顫動,華麗卻是難掩與他相似的悲傷與寂寥。


    “我的兒,看著,那個女子就是你的敵人,記住,你的敵人不是謝流嵐,而是夜氏,是這個即將接掌夜氏權力的女子,你要記住,牢牢的記住。”


    而這個永遠維持著高傲的女子,他的母後似乎並沒有意識到,她……已經淚流滿麵,仿佛有什麽摯愛的東西,失去了,再也尋它不著。


    明明是陽光溫柔拂照的午後,為何他卻覺得光在逐漸的遠去,黑暗包裹了他的身體。


    於是,他顫抖著,卻不知道為什麽而顫抖。


    夏日的皇宮放眼望去,隻見宮闕三千,樓閣無限,藍天如染,白雲如絲,燦爛的陽光射透在了少女的身姿上,將影子投注在像是一片藍色雲朵的湖麵上孤獨沉寂。


    看著她的他,一種不知名的痛得入骨入髓的痛衍生成漫無邊際的情感,在他心底安靜的產生。


    然後,清曇十八年七月初七,他的父皇,黎帝錦甌薨於幹涁宮,廟號梨延宗。身為太子的他登基為帝,在蘇太後的授意下,拜謝流嵐為亞父。


    逾年而改元,即康念元年。


    時光仿如白駒過隙,三年已經過去,那時麵目模糊的少女,不知變成了什麽樣子。


    在這樣的期待中,羅迦看見了在宮人的攙扶下走了進來的夜熔。


    玄色仿佛溶進了夜色的衣裙,隻在袖口群擺上用金線繪製著曇花,她微微低著頭,烏亮的髮絲柔軟的覆蓋著雪白而纖細的頸項,隻是那雙在昏黃燭下,帶著琉璃色的眼睛卻始終不曾看他一眼。


    記憶中那個麵目模糊的少女,已經變得驚人的美麗,她如雪的麵頰左側,臨近眼角的下方,用藍色的胭脂描繪著一朵拇指指甲大的曇花。


    這個如曇花仙子一般的女子,身上散發著若月色一般的光華,隻站在那裏就仿佛奪取了所有的顏色。


    攙扶在她一旁的宮人看到這個一身明黃紋龍衣袍的男子,似乎不曾想到他會在這裏,一驚便跪了下去。


    而她似乎毫無所覺的站在那裏,那眼微彎了一下,流露出了一抹似笑而非笑的神態,便是絕色。


    可是在他的眼中,同樣也有著一片飛揚跋扈的高傲。


    “好久不見,禦妹已經不記得朕了嗎?”


    她,聽到他的聲音,眉端抖動了一下,略一遲疑才緩緩的從容不迫的俯身行禮:“皇兄。”


    “平身吧,亞父一直在等你呢,禦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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