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懷玉說完這句話,竟自覺其中很有些,久在洛陽宮中行走的感觸,既然江沁把話提到這處來了,他也忍不住地,想感慨幾句。


    “學士大人啊,其實侍奉皇帝,都是一樣的,把自個兒埋到泥巴裏去,世上萬萬事,都不看不聽,就這麽一門心思地,將就著陛下的心緒,那便什麽都好了。不過作這宮裏的娘娘,就不一樣了。她們要生得好看,要善解人意,要要識得大體……可光有了這些,還遠遠不夠。”


    江沁站住腳步,“願聽一聽宋常侍的高見。”


    宋懷玉忙拱手作揖道:


    “大人不要折殺老奴,高見不敢,不過是在洛陽宮中伺候的久了,見了一些人事罷了。”


    說完,他竟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已經久不生須的下巴,“這要做陛下的女人啊,最要緊的,是要能牽動起陛下的情緒啊。”


    江沁聞話,一麵朝前麵走,一麵笑道:“宋常侍在說內貴人。”


    宋懷玉立在原處,躬身目送他,搖頭苦笑,添了一句:“那還能有誰。”


    江沁拍了拍手上的灰,往掖庭地方向看了一眼。


    青牆外的濃蔭碧樹藏著羽毛瑰麗的鳥雀兒,關押女人的地方,哪怕是個牢獄,都有其旖旎之處。


    **


    掖庭獄中,席銀獨自跪坐在莞席上。


    整整一日,她一直在想張鐸那句:“你拿我的尊嚴,去接濟你的兄長。”


    “尊嚴”這兩個字,她從前是不懂的,這個詞的實意,張鐸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才慢慢在灌進了她的腦子裏。她如今倒是終於知道了,什麽是女人在亂世之中的尊嚴。那張鐸的尊嚴呢?


    不知為何,這樣顯而易見的東西,她竟想不明白,而且,想得久了,心裏莫名地,竟然還有些刺痛。


    甬道上傳來一陣腳步聲,驚得獄中其餘的宮嬪都縮到了角落裏,有些人淒厲地哭起來,有些人在惶恐地禱告。席銀朝外麵看去,這些女人們有些年老憔悴,有些卻不過十幾歲的光景。她們大多是前一朝的宮嬪。


    自從前朝覆滅之後,人們以為,張會從這些前朝的妃嬪當中,留下幾個喜歡的。誰知,他卻把所有的前朝嬪妃都關在了掖庭獄中。


    盡管這些人大多都是名門貴女,他們的父兄,有些甚至尚居高位,但張鐸也沒有因此施恩給任何一個人。


    他向朝廷,向士族勢力張招著他一貫的剛性。對上一朝所有的殘餘,皆施以厲法酷刑,哪怕對象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


    席銀將頭埋在膝上,坐在這一片驚惶地啜泣聲之中,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麽是“輕賤自己的女人,終會被洛陽城的男人淩(和諧)虐至死。”她原本是想哭的,可是想到這些之後,又不敢哭了。


    麵前不知什麽時候落下了一片陰影。


    漸漸地,周遭的哭泣聲也被獄吏喝止住了。


    席銀抬起頭,見張鐸正立在他麵前。


    “朕不是讓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嗎?”


    他說著,關顧周遭:“所以,這就是你想去的地方?”


    席銀搖了搖頭,她起身屈膝在他麵前跪下。


    張鐸低頭望著她,“做什麽。”


    “你教我的……有了罪,要先認罪,受罰,之後……才可以說別的話。”


    張鐸撩袍,盤膝在她麵前坐下,“受罰是嗎?”他回手向身後一指,你把這掖庭當中所有的酷刑都受一遍,我覺得都不夠。”


    燈焰猛然一跳,忽地滅了幾盞。


    他收斂了情緒之後的話,又變成了冷冽的刃,切皮劈骨。


    席銀緊了緊身上的衣裳,抬起頭望著他,誠然她滿眼皆是驚懼惶恐,言語之中,卻沒有試圖躲避。


    “那要……怎麽才夠。”


    張鐸看著她的眼睛:“朕說過殺秦放,你聽到了是不是。”


    席銀點了點頭。“是……”


    “為了什麽殺他,你清楚嗎?”


    “嗯。為了取糧,也為了逼魏叢山向你獻糧。”


    “這些糧草供應什麽地方。”


    “供應……供應荊州,給趙將軍的。”


    “所以,這是什麽事。”


    “是……軍政之要。”


    她說著說著,嘴唇顫抖起來。


    “抖什麽!”


    “我……”


    “今日辰時,秦放私逃出洛陽,誰走漏的風聲?如果是江沁,朕即可殺了他。”


    “不!不!不是江大人。是……是我……是我,我在長公主府說錯了話……”


    “既然如此,你該受什麽樣的處置。”


    外麵響起一道淩厲的鞭響,與此同時,聽獄吏喝道:“不準驚擾陛下!”


    那哭泣的女人孱聲道:“陛下……陛下……在什麽地方……”


    說著,摸索著撲到牢門前。“陛下,放我出去吧,求求您了,妾一定,好好的服侍您啊……”


    張鐸連頭也沒有回,“杖斃。”


    席銀渾身一顫。他卻壓根沒有因為要杖斃一個女人而分神。


    “分寸呢?”一聲直逼她的麵門,伴隨著牢門外杖斃女人的聲音,令席銀膽破心寒。她突然想起了一年多以前,清談居的矮梅下,他把她吊起來鞭打,那種不施一絲憐憫,隻為刑訊出時話的冷酷如今也分毫未改。


    所以,他現在為什麽沒有對自己動手呢?


    席銀想著,悄悄地望向張鐸的手,他的手放在膝上,雖沒有握緊,卻指潔發白。


    “朕問你分寸呢?身為宮人,在朕身邊行走的分寸呢?”


    他赫然提高了聲音,喚出了她的名字:“席銀,你是不是也想像她一樣。”


    “不是,不是……我不知道會這樣……我……我在哥哥麵前,說了一句秦放活不長,我以為哥哥是不會在意的。可是……哥哥……”


    張鐸留了很大一段空白的時間,給這個瀕於混亂邊沿的女人。


    席銀捏緊張了袖口,漸漸地覺得無地自容。


    外麵的被杖打的女人,慢慢沒有生息了,隻剩下某些似血一般的東西,淅瀝淅瀝地滴出聲。


    “席銀。”


    他喚出她的名字。


    席銀張了張嘴,卻應不出聲來。


    “外麵死的,不過是一個無用的女人而已,百姓不會動蕩,外族也不會有異動。可江州與荊州,在你和朕說話的這麽些時候,已經不知道了結多少人命。軍糧匱乏,將領的妻妾都可以殺而食之。若江州兵敗,無論是不是因為軍糧匱乏所至,朕都要論趙謙的罪,你在你兄長麵前的一句失言,能殺多少人?你說個數,給朕聽聽。”


    席銀聽完著一席話,拚命地糾纏著手指。


    張鐸的話,她都能聽懂了,拜他所賜,她到底不再是當年那個什麽都不明白,看人殺一隻雞,就覺得是生殺大事的姑娘了。可人一旦懂得多了,就會有更大恐懼,更大的悲哀,更要命的負罪感,和愧疚心。她被這一席話,說得天靈震顫,如受淩遲。


    “對不起,對不起……我……我愧對趙將軍,我……”


    “你不是要認罪嗎?死罪認不認。”


    他不肯讓她緩和,徑直逼她上了絕路。


    席銀咬著嘴唇,良久,方顫聲道:“認……我認……我認死罪……”


    她說完,忍不住心裏的恐懼與悲傷,伏在地上,幾近崩潰地哭出聲來。


    張鐸低手,捏著她的下巴抬起,迫她與自己對視。


    “席銀,朕不會跟你議論岑照這個人,畢竟和他相比,朕也不是什麽手段幹淨的人。朕隻問你,被人利用,做自己原本不想做的事,害自己不願意害的人,最後還要因此而受死,你心裏好受嗎?”


    席銀泣不成聲地搖著頭。


    張鐸盯著她的眼睛,寒聲道:


    “朕並不吝惜人命,在這個世上,本來就是死人為活人讓道。朕第一次遇到你的時候,你那樣地求生,那樣地想要活下去,朕是看在眼裏的,所以,朕不希望你最後死得太輕,太沒有道理。”


    他說完,鬆開她的下巴。


    “秦放已死,荊州要的軍糧也有了。朕不會再處死你。你知道給自己找這樣一個地方呆著,朕也沒有什麽好說的。”


    說著他站起身,抬腿要往外走,卻聽席銀道:“你等等……”


    張鐸的手不留意地撞在牢門上,他低頭看了一眼,隻是皺了皺眉,並沒有吭聲。


    “我犯這麽……這麽大的錯,你不殺我,為什麽連刑責都不給我。”


    張鐸沒有回頭。


    “你覺得呢。”


    席銀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又覺得想說的話無比荒謬,連她自己都覺得可笑。


    “答啊。”


    他又問了一聲,席銀這才定了定神,開口道:


    “你是不是可憐我,可憐我是一個宮奴,什麽都不懂,被利用也不知道,隻知道對著你哭……”


    張鐸不置可否。


    席銀勉強穩住自己的聲音,續道“我不想做那樣的人,我隻是沒有想明白自己錯在什麽地方而已,你告訴我了,我就想清楚了。我的確怕死,可是,我也想心安理得地活著,哪怕皮開肉綻,我心理……會好受些。”


    “皮開肉綻,心安理得。”


    這句話,在趙謙問他為什麽寧可受刑,也要去張府見徐氏的時候,他對趙謙說過一次。張鐸如今從席銀的口中說出來,頓時令他一怔。


    “你說什麽。”


    “我說,皮開肉綻,心安理得。我不想你可憐我,不然我也不會留下來。”


    她說完,撐著席麵站起身,踉蹌著走到張鐸身後。


    “我沒有那麽不可救藥,你不要棄掉我,好不好……”


    張鐸喉嚨有些發熱。


    “君無……”


    “我也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


    她沒有讓他說完,徑直打斷了他的話。


    張鐸望著麵前那道瘦弱的影子,隨著燈焰,輕輕地震顫著。


    “問吧。”


    “我昨夜,是不是說了什麽話……傷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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