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她就隻是縮在他身邊哭。


    肩膀抽聳,涕泗橫流。


    “出去。”


    他最終無力地說了兩個字。


    之後便聽見了身邊悉悉索聲音。


    等一切再靜下來的時候,除他自己之外,殿中已經空無一人了。


    漆門稀開一條縫,宮人胡氏小心翼翼地偏身進來,與張鐸目光相撞之後,忙垂手退到了帷帳後麵侍立。


    “誰讓你進來的。”


    胡氏肩頭一顫,輕聲應道:“是內貴人。”


    張鐸聞話,搜刮五髒六腑之中的濁氣,慢慢地呼出來,起身朝紗屏走去。


    走到紗壁前,又頓了頓回頭問胡氏道:“她還在外麵。”


    胡氏猶豫了一時,搓著手,小心地點了點頭。


    次日,張鐸更衣赴太極殿大朝前,在漆門前看見了抱膝而坐的席銀。


    把胡氏推進去後,她也一直沒有走,就著麽睡了一宿,而張鐸更衣時的動靜大,早已驚醒了她,此時看著張鐸出來,忙揉了揉眼睛,手足無措地不知道是該趕緊起來說話,還是低頭自欺欺人地繼續躲著。


    張鐸在她麵前停了一步,低頭看著她。


    她見躲不掉,也隻得抬起頭,向張鐸望去,那雙水光盈盈的眼睛期期艾艾,如幼馬看見了馴鞭。


    “你這個人,朕不要了,你想去什麽地方,就去什麽地方吧。”


    他說完這句話,沒有給她任何開口的機會,疾步跨下了漢白玉階。


    宋懷玉等人忙踉蹌地跟上去。


    席銀怔怔地坐在原地。


    熹微的晨光迎麵撲來,逐漸照亮了漆柱上雕紋。


    太陽升起的時候,光總會自然而然填滿每一個縫隙,萬物並不會因此而覺得疼痛,反而得以自如地生息,慢慢地自愈。可人心一但碎裂,便會本能地拒絕大部分的光,不由自主地選擇偏激和自毀,重墮孤暗。


    張鐸一麵走一麵朝永寧寺塔的方向望去,萬浪翻騰的朝霞後麵,鐸聲隱隱約約。


    **


    太極殿東後堂內,政議過半。


    鄧為明等人先退了出去,江淩走進殿中,拱手行禮正要說話,卻見張鐸抬手:“先不忙。”


    江淩看了一眼立在和鶴燈旁的父親,摁劍退到了一邊。


    張鐸在看趙謙寄回的一封私信。


    從前出征他甚少會不走官驛,而寄私信。


    即便是寄,多半也是要他交給張平宣的。


    然而這一封信卻是言辭犀利,力透紙背地直述荊州大軍內情。


    江沁眼見張鐸看到了末尾處,輕聲道:“荊州……慘烈?”


    張鐸將信往燈下一壓,手指順勢在硯台邊沿彈敲而過。


    “許博的軍報拿捏過一回,鄧為明和尚書省又拿捏了一回,說到朕這裏的時候,已經算是能入耳的了,你剛才也在,你聽著呢?”


    江沁垂首道:“雖足以令人心焦,可實情恐慘十倍不止。”


    張鐸笑了笑:“江州城軍糧已盡,具趙謙所言,如今許博軍中,殺馬,殺女人,混為肉糜,烹而食之。”


    說著,他點了點信紙,“這封信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要糧。他不肯再讓許博殺軍中那些女人。”


    江沁道:“趙將軍……一貫如此。”


    “一貫如此?嗬,戰時仁義是大忌。”


    “是。臣失言。”


    他一麵說,一麵彎腰請罪,而後方問道:“那陛下,怎麽複這一封信。”


    “不用複,把這封信交給許博,告訴他,趙謙為副將,此舉是回避主將,私報軍情,讓他按軍規處置。”說完,他抬頭看向江淩。


    “要回什麽,現在說。”


    江淩應聲道:“是,辰今日醜時,在平昌門截住了秦放,果不出陛下所料,秦放攜其妻、子,準備連夜出城,輕裝簡行,隻帶了些金銀,其餘細軟一樣未帶。臣截住他的時候,他指使家仆試圖反抗,臣已將其一眾,全部鎖拿,按照陛下的意思,全部鎖在內禁軍刑室中,請陛下示下。”


    江沁聽完江淩的一番話,不由道:“陛下對席銀和岑照,早有防備。看來,臣之前的話是多餘了,臣糊塗。”


    張鐸道:“他在暗處,朕在明處,如今他是朕的妹婿,他到底是什麽心,朕不能直接去摸,如果要試這個人的,隻有用席銀。”


    江沁沉默了一陣,“陛下是如何想的,席銀……陛下還要留在身邊嗎?如果此事,她是有意傳遞給岑照,那陛下就應該考量,如何處置她了。”


    江淩聽自己的父親說完,背脊有些發涼。


    他畢竟年輕,對席銀那樣好看的女人,雖無非分之想,但總有憐美之心,剛想開口說什麽卻聽張鐸道:“朕說過,她是不是錯得不可回轉,朕來定。該殺的時候,朕不會手軟。”


    江沁應“是。”不複贅言。


    江淩鬆了一口氣,這才複問道:“陛下,秦放等人,如何處置?”


    江沁道:“他是個富貴狂人,在洛陽中燒殺擄掠,無惡不作,要定他的罪,應該不難。”


    張鐸搖了搖頭:“不需在過廷尉的那頭,江淩。”


    “在。”


    “直接梟首,把屍首棄在昌平門外。”


    說完,他對江沁續道:“秦放不是當年的陳家,殺之前還需要穩一穩士者們的心。他不配朕費這個功夫,朕殺他,是要魏叢山懼怕,主動來朕這裏獻他的糧。所以,秦放死得越無理,越好。”


    江淩領命,又道:“那……秦放的妻兒呢。”


    張鐸看著趙謙寫的那封信,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問道:“有幾人。”


    “其妻何氏並三個姬妾,五仆婢,其子有二人,女有三人,共計十四人。”


    “嗯。”


    他拂開那封信:“絞了,屍就不用拋了。”


    “是。”


    江淩領完這兩道令,利落地辭了出去。


    江沁見張鐸此時並沒有要回琨華殿的意思,輕聲詢道:“陛下,尚不肯回琨華歇息嗎?”


    張鐸拖過一張官紙,蘸了一筆濃墨,隨手寫了幾筆字,平聲道:“這裏不是清談居,你也不再是家奴,我的私事不要輕易過問。”


    話剛說完,手底下的字就寫呲了。


    捺畫拖出去老長,一下子毀滅了字的骨架,張鐸憤懣地將紙挪開,又拖過來另一張新的,卻連紙鎮也不用,心緒逐漸和紙上的褶拱,亂成一團。


    他為什麽不肯回琨華殿,無非是因他之前說了一句後悔也晚了的話——你這個人,朕不要了。”說得時候很是過癮,現在無卻在無以自控地隱隱地後悔,甚至於有些害怕。


    如果她真的走了,他又會如何。


    “宋懷玉。”


    席銀不在,宋懷玉自然是親自守在東後堂外麵,聽到張鐸傳喚,忙應聲進來。


    “老奴在。”


    張鐸架著筆,他原本想問席銀在什麽地方,但又問不出口,索性冷言道:“去琨華殿,把席銀帶過來。”


    宋懷玉看了一眼江沁,低頭遲疑道:“陛下,內貴人……不在琨華殿。”


    張鐸的手不自覺地搓傷了寫廢的官紙,“去哪兒了。”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說句話時候,尾音在發顫抖,宋懷玉和江沁卻都聽出來了。“回……陛下,內貴人自行去了宮正司。”


    “哪裏?”


    “宮正司,今兒辰時陛下走後,內貴人便離了琨華,陛下之前吩咐,不準阻攔她,奴等也就沒有跟著。”


    張鐸沒有出聲,看著筆海混亂的影子,靜靜地聽著他往下說。


    “將才司正遣宮人過來給老奴傳話,說內貴人……自己入了庭,述了自己抗旨不尊,的欺君罔上的罪。司正不敢擅自處置,所以讓老奴請陛下示下。老奴見陛下在議軍政,故……暫沒有回稟告。”


    張鐸聽他說完,慢慢鬆開捏紙的手。


    那受了傷的紙,一點一點地重新舒展開,發出細碎如踩雪一般的聲音。


    與此同時,張鐸覺得自己將才不自覺繃緊的筋肉和皮膚,也終於隨著這些入耳的聲音,克製地鬆弛下來。


    誠然,她糊塗,有很多的事情想不明白,但好在,她沒有逃走,沒有就這樣離開他。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已經洞悉了張鐸內心,她此時選擇了一種令他最不願意施加給她的方式來自懲。


    從前在這世上,張鐸對肉(和諧)身的疼痛感最為冷漠,他理所當然地認為,被鞭笞,被撕咬,被棍杖加身,這些受苦之後的感知,不光是對強悍的脛骨的重塑,也是對一個人心魄的重鑄。可是,他如今越來越不能麵對,席銀身上的那些開皮見肉的傷痕了。


    她的眼淚,她受苦後蜷縮自保的模樣,淩亂的頭發,潮濕的破碎的衣衫,讓“疼”這種知覺在他的人生之中具化出了形象。他曾是那樣一個不屑於理解人身痛苦的人,但席銀的存在,讓他逐漸開始明白,縱然是他這樣的人,也有對一個人,施與悲憫的可能。


    “陛下,臣告退了。”


    江沁適時地開了口,張鐸沒有出聲,隻是擺了擺手。


    宋懷玉也趁著送江沁的這個當兒,跟著他一道走出來。


    外麵起了一曾薄薄的昏霧,宮人們提著宮燈從月台下行過,裙擺搖曳,步履整齊。


    江沁望著眼前行過的宮人,忽地對宋懷玉道:“陛下這一年,沒有臨幸過女人嗎?”


    宋懷玉歎了口氣,搖了搖頭:“沒有啊,連琨華殿,都隻有內貴人一人能伺候上夜。哎,老奴在琨華殿伺候了三代的君王,前朝的皇帝都昏聵好女色,視女子,為玩物,喜歡的時候,金銀珠寶,都不惜,不喜歡的時候,令人鞭打,聽哭聲來取樂。那個時候,我們是戰戰兢兢,可如今,服侍可陛下這樣的人,也叫人害怕啊……”


    作者有話要說:這還不是最大的刀子。


    其實我也沒有什麽可解釋的,一切都在文裏,我還是喜歡銀子,喜歡鈴鐺。感謝在2020-03-0702:32:26~2020-03-0813:38:1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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