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滅……”


    大帳之中,目若鷹隼的鐵騎統領曲起手指,敲了敲擺放著地圖的長桌,他的眉頭緊緊蹙起,一縷焦黑的炎氣點在斷刃山的節點,那正是先鋒營最後一次傳遞信息的所在。


    “伏兵?還是潛伏的大陣?大辰那邊的援軍比我們還快?”


    他站立起身,高大的身軀接近一丈,明顯的巨靈血脈令血管筋肉凝聚為表皮的骨甲與近乎實質的金屬紋路。


    這便是‘鐵黎’的本意,傳說上古時期,大仙人帶來的鐵黎祖民皆為銅額鐵骨的巨人,他們力能拔山,飲盡長河,其中的巫者更是能感應萬象,法天象地。


    鐵騎統領的血脈不算微薄,但仍未完全覺醒,即便如此,這血脈也令他可以成為鐵黎十三部中最核心的指揮階層,擁有獨立建製,可以統帥武軍的權柄。


    鐵騎統領向來為自己的血脈和武勳自豪,他也沒有辜負王對自己的信任,一路南征而來,他已破大小城池七座,鄉鎮村莊無算,一身實力也是水漲船高,從武脈中期【百辟千煉應地脈】來到了如今的武脈高階【氣貫神台合天海】,隻差最後一步,便可【三元歸一登天梯】,來到武脈巔峰。


    但這一次,他卻在本不應該出現任何意外的時候,遭遇了統領鐵騎以來最大的挫折。


    統領本以為自己會憤怒和驚愕,但他意外的發現自己其實並不驚訝,也不憤怒,甚至有種鬆了口氣的坦然:“我就說大辰不會讓我們贏的這麽輕鬆——說吧,你們是遭遇了哪一支武衛的突襲?是從屬於九頭蛇(顧雲止)還是從屬於新來的老山怪(陳豪山)?”


    “都不是,統領……實際上,屬下什麽都沒看見,隻記得一片血煞雷炎。”


    單膝跪在地,半個手臂都被燒掉的斥候麵色慘白道:“屬下能活著,是因為正在和值夜斥候換班,剛剛走出營地,營地就整個爆燃消失……我被血炎爆炸掀飛,左臂被點燃,不得不斬斷它才能逃脫……其中細節,我實在不知!”


    ——不是撒謊……看來是襲擊太快,根本就來不及反應。


    統領眉頭緊皺,但最後還是歎了口氣,揮手道:“來人,上藥。”他耐下心來對這殘存的斥候囑咐道:“你好好休息,先鋒營的功勳不會被人遺忘,你且去後方療傷,回部教導出更多的兒郎。”


    “屬下絕非貪生怕死!”


    此話一說,反倒是激起這斥候的凶性,他抬起頭,目眥欲裂:“師出之日,有死而榮,無生而辱,我賀藍朵一心熱血,皇天可鑒!”


    話還未畢,他便用僅存的右手猛地朝著胸膛一抓,硬生生地抓出了自己的心髒,舉向鐵騎統領:“屬下未能理解那時究竟發生了什麽,但統領您必然更可以!”


    “請以我心為鑒,觀我魂魄!”


    “……好!”


    鐵騎統領麵色沉凝,他抬起手,連帶斥候的手和手中之心一同握住,雙眸中亮起蒼涼的白炎:“我絕不負你犧牲!”


    頓時,一股焦炭焦味騰起,絲絲縷縷白煙從斥候七竅中湧出,湧入統領七竅。


    在這一瞬,他借著斥候的記憶,重新經曆了一遍先鋒營遭遇襲擊的場麵。


    “……原來如此。”


    將已經氣絕而亡的斥候屍體扶起,喚人來帶走送回後方安葬,鐵騎統領麵色凝重:“是地中的埋伏——埋設在地脈深處的陷阱,趁著先鋒營大意後一舉引爆——如此威力,若是想要保護軍陣,就得催動軍魂神通。”


    “可如果沒有軍魂神通,那麽敵人就占據主動權優勢……食金鼠難以發現這些陷阱,發現之時可能已經來到陷阱中。”


    他陷入沉思,一時間也無法找到好辦法——哪怕是發現了,也得花力氣去鏟除亦或是繞路,而假如是類似地脈節點這樣的關鍵區域,鏟除時產生的意外餘波就可能暴露自己的目標。


    作為高機動的騎兵部隊,他們對抗大辰的秘訣就是隱秘行動,高速機動和神出鬼沒——可是地雷的存在能完全封鎖他們的優勢點。


    “……果然,我們的高速機動攻城戰術情報傳出,以大辰的底蘊,就可以輕鬆拿出對付我們的對策……隻能開發新的戰術了。”


    “現在臨江城那邊已經知道我們的先鋒來到周邊,哪怕是全力突襲也無意義……”


    冥思苦想一段時間,鐵騎統領也沒有想到好辦法,隻能歎了口氣,將情報匯報給自己的上級,然後傳令下去:“暫緩行軍!慢速前進!謹慎檢查地麵陷阱!”


    就在鐵黎鐵騎不得不放慢行軍速度之時。


    臨江城,安靖一方正在慶賀大勝,全城歡慶一日,不禁酒肉。


    殲滅三百人前鋒,聽上去數量不多,但因為敵人都是武軍,實際上是相當一大筆功勞。


    按照顧雲止的話來說,這足夠讓神京軍部審核放下一筆功勳,有功軍士皆可授田百畝,亦或是等價靈物。


    安靖自己是不需要功勞的,或者說,他把這些功勞讓出去,改變更多人的人生,對他而言收益更大,故而宣布這筆功勳全部都交給了以許苔為首的那一批埋設地雷的武者,還有其他一些響應臨江城官府號召,去修建工事埋設地雷的民兵。


    一時間,整個臨江城許多之前還在懷疑觀望的市民頓時後悔無比——安靖當真不愧是神命,原本視若猛虎的鐵騎在他麵前一瞬間就被消滅這麽多,早知道他們也來支持,多少也能分潤一點功勞。


    如此一來,當安靖宣布,臨江城還需要征召更多民兵時,原本推辭拖拉的人們便開始踴躍爭先起來。


    “但接下來,要打的就是硬仗了。”


    慶賀之後,官府會議廳,安靖看著地圖道:“除卻地雷外,我們的實力是絕對劣勢,若是支援還不來,鐵騎都不需要使用什麽手段,直接大軍碾過來,我們絕無可能擋住。”


    “地雷的作用雖然極大,但肯定也會被對方警覺,想要再得到和現在這般大的功勞,幾乎是不可能的了。”


    安靖從不小看對手,地雷這種簡單的技術肯定會被鐵黎那邊發現,隻是讓他們沒辦法來去如風地突襲而已。


    當然,這也就夠了,能多拖一點時間,援軍就能早點到。


    “現在北疆,大概有幾十支不同的部隊,各自為戰,對陣鐵黎北蠻十三王,其中最大的兩支便是我與從西山那邊來的老同僚,陳豪山率領的豪山軍。”


    顧雲止為安靖科普了如今北疆的局勢:“瀚海大域原本歸景王管轄,後來歸德王管轄,但德王原本隻是一位閑散王爺,意外被帝血選中成為鎮王,沒有自己的班底,我們就算是想聽令,他也沒有發令的渠道,再加上景王死後天武隱沒,神京態度曖昧,整個大域沒有一個明顯的聲音,所以隻能各自為戰。”


    “如今大辰以金江為界限,與塵黎鐵黎百部交戰,我偶爾能打過金江,但他們也能打過來,雙方戰線犬牙交錯,經常改變,我沒多少餘力可以派出來幫你。”


    “意思就是說。”


    安靖道:“還是有的?”


    “的確有。”顧雲止道:“而且這批人原本就是你的師弟師妹——也即是以倉廩足為首的一批‘先鋒隊’。”


    “哦?”聽到這裏,安靖是真的有些驚訝:“我聽說,你不是很看好小倉他嗎?忍心把他派出來?”


    “哈哈。”聽到這裏,顧雲止搖搖頭:“就連臨江城的那些市民都願意派自己的兒女加入民兵,準備賭一把,我又怎麽會不賭?”


    “我賭你底牌眾多,這次必然會大勝而歸,小倉本就是伱的師弟,你絕對不會讓他吃虧,能讓他的能力得到最好的利用,立下莫大功勞,成為我麾下極有潛力的未來新星——如此一來,你能用大辰的資源培養自己的師弟師妹,而我也能混到一份功勞。”


    “除非你輸,不然的話,你我隻會大贏特贏。”


    安靖算是看出來了,顧雲止看上去冷靜,實際上是個說出賭字聲調就會忍不住拉高的老賭鬼,他賭得何止是倉廩足的前途和安靖大勝的功勞……他這是在賭自己的未來,賭自己背後的德王乃至於‘幽如晦’,要與自己交好!


    “總而言之,雖然你有那些神奇的天機鐵鳶,但倉廩足的通幽神通極其好用,我是不太懂怎麽指導他,思來想去,或許你有些思路。”


    顧雲止背著手道:“他們一行人馬上就會抵達臨江城,除此之外,我也會送來一批‘甲胄’,那是武軍的基礎,你可以挑選一批你想要的人馬培養為甲衛,成為你麾下的‘武軍編製’。”


    “相信我,這絕對是一份大禮,你也不需要拒絕,也算是我對你們師徒保護好小郡主的謝禮。”


    甲胄……


    聽到這裏,安靖不禁想起了天元界的‘酆都衛’,還有自己曾在懸命莊那邊看見過的‘赤甲衛’。


    這些甲衛,如若是本體實力,倒也算不上多強,譬如說現在的安靖若是遇到了酆都衛,已經可以空手和對方對毆,將對方活生生從鎧甲裏拖出來打死了。


    但是,酆都衛那次出現,就有十幾人,而赤甲衛更是幾百上千,每一幅甲胄都是武陣的一部分,隻要排列組合,就可以構成千變萬化的軍陣,而他們的實力精氣也可以互相勾連,甚至化作衝天血氣狼煙,粉碎術法,歪曲四象五行,製造出莫大的‘軍陣法域’。


    “這的確是有些過頭的大禮。”


    吐出一口氣,安靖認真問道:“但這樣真的沒有問題嗎?武軍編製,還能這樣隨意送出?”


    “哈。”顧雲止搖頭:“若是你沒有得到德王的那封信,我自然是不敢這麽做的,但德王歸根結底是瀚海大域的鎮王,他就是這片大域的天,哪怕是他暫時找不到地方下手管事,可隻要花上幾年時間,他總是能收集出自己的一批人馬,逐漸掌控這片大地。”


    “我事先與你說好,日後德王向我伸出邀請,我是必會加入其麾下的,可你不同……你是德王第一個主動封賞的城主,這都不是邀請,這是直接默認,你就是他嫡係。”


    在安靖睜大眼睛,用手指著自己,一幅‘我嗎?’的表情中,顧雲止有些好笑道:“有什麽驚訝的?帝廷鎮王口諭,你以為沒有合法性?”


    “聽著,新王為政,許多老城主老官員都要被清掃審查,唯獨你不需要,因為你得到了鎮王本人的認可……你的成功,就代表德王的成功,就會有更多人選擇投奔他,他掌握瀚海大域的速度也會越快。”


    “但也同樣,如今也有不少人,無論是地方還是神京的人,都在看著你,希望你失敗,繼而打斷德王逐漸掌握瀚海大域的過程。這些力量的背後,要不就是神京的高官,要不就是各方世家,要不就是……其他鎮王。”


    “你現在還覺得,位於這些交鋒中心的你,得到一點區區武軍編製,算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嗎?”


    “嗯。”安靖想了想,坦然抬手做討要狀:“我覺得我虧了,你多給點。”


    “嗬嗬,用不著我給了,等你贏了,德王自會表示。”


    說到這裏,顧雲止也有些奇怪:“我記得你不是說過,德王使者要來嗎?怎得還未來?”


    安靖也不知道,不過他不是很在意,反正大概也就是這幾日。


    顧雲止雖然算計很多,又是個老賭鬼,態度也有些奇怪,但總的來說,還算得上是自己人。從他手中得到了好處和許多自己的渠道無法知曉的消息,讓安靖對北疆形勢愈發明了。


    尤其是,他還抓到了幾個俘虜,從對方的口中,大致知曉了如今鐵黎那邊與宗門的關係。


    正如他想的那樣,鐵黎十三王南下入侵北疆,不僅僅是因為霜劫侵襲,鐵黎人快活不下去,也是背後有宗門推動,試探大辰北疆情況所至。


    最初,鐵黎十三王的目標僅僅是‘重創青玉關守軍,繼而在青玉關周邊的‘烏斯多湖(也稱渤湖)’附近漁獵種田——換而言之,從一開始,鐵黎諸部根本就沒想過真的打進大辰關內,僅僅是希望青玉關那邊別守著幾個資源點,讓他們能多吃幾口肉而已。


    誰知道,青玉關守軍一觸即潰,這對十三王聯軍來說已經不是驚喜而是驚嚇了,他們懼怕這是某種大辰的陷阱,落大辰口實,譬如說大辰強行送人去死然後汙蔑他們搞大屠殺,要徹底抹殺鐵黎諸部這種屁事,他們甚至一個俘虜都不敢殺,全部都送回後方,和他們同吃同住,當自己人看待。


    這一舉措,讓不少鐵黎部落得到了人力補充,甚至有一些部落還讓這些大辰人身居高位,但總的來說,這些大辰人意外的也沒做什麽妖,甚至還為他們引路回到家鄉,建立根據地,為鐵黎軍南下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也正是因為大辰那邊沒有任何舉措應對,隻有地方守軍對抗,鐵黎諸部這才長驅直入,南下肆虐,橫掃諸多城鎮——然後借助大辰遺留在那些城鎮中的軍備和工匠冶煉廠,以及被俘虜的匠人,鐵黎諸部的武備也迅速在戰獲和戰鬥中成長起來,模擬出了不少類似鐵騎這樣的精銳部隊。


    這一結果,大大出乎十三王和背後宗門的預料……這也導致了雙方的一些衝突。


    在塵黎,諸部王族都是各大宗門內的內門亦或是真傳弟子,而能成為各部之王的,都是曾在坐幻洪浮泰冥三宗留學過的弟子。


    戰爭,可以帶來宗門賞賜和功勞,鞏固他們的統治,諸王在最開始的確和宗門完全一條心,全力攻占大辰的城市,擴展疆域,收複故土。


    但是,在鐵黎諸部已經吃飽到快要吃不下,諸王都打算收手回去休養生息時,宗門仍然強行要求諸部繼續集結軍隊南下,要越過斷刃山,攻入還算溫暖的瀚南地區。


    這顯然是超乎鐵黎諸部能力範圍之外的——不談後勤問題,瀚南守軍精力充沛,以逸待勞,很多城市都還有神兵守護,一個個都是鐵坨子根本啃不動,非要去征戰,無非是消耗鐵黎兒郎的血去滿足宗門試探大辰容忍極限。


    但宗門對諸部的控製就是有這麽強大,他們這三支鐵騎共通的統領,【闞浩】便是泰冥宗曾經的內門弟子,他聽從師門命令,得到同樣為泰冥宗師兄的王【俱廣王崔思羅】的首肯,率軍南下,攻伐城池,要打下斷刃山。


    名為闊雲律的老斥候是鐵黎老人,威望極高,知曉許多內幕,他的配合讓安靖明白鐵黎和宗門也不是一條心,鐵黎甚至早就不想打了,但是被宗門強製壓迫繼續開戰。


    甚至,假如應對得當,這場與霜劫一同,讓整個北疆兵荒馬亂,無數人流離失所的戰爭從一開始就不會發生——更適應寒冷天氣的鐵黎人在渤湖旁就能休養生息,而大辰隻要救災及時,根本就不會死那麽多人。


    這一切戰火與死亡,災劫與苦難的背後,說到底,無非就是‘景王之死,北疆失主’‘塵黎五宗試探’這兩件事……亦或是說,一切都是‘大辰內鬥’這件事帶來的餘波!


    “事到如今,隻要我擊敗你們的鐵騎,至少短時間內,主戰派就不會再貿然朝這個方向發動進攻。”


    安靖如此對闊雲律道:“你們失敗了,卻能順理成章地回去休養生息,這是比戰爭更能讓你們壯大,在故土生活的方法。”


    “而我贏了,也能讓德王找到發力的抓手,以我為開端,逐漸掌握北疆戰事的控製權。”


    “雖然說起來有點殘酷,但你們輸,反而是對雙方都好的結局。我想,你也是想明白了這一點,所以才會如此配合我的吧?”


    老斥候不發一言,他的態度反而讓安靖笑了起來:“你是個很聰明的人,闊雲律……我記住你了。”


    “等我勝利歸來,我還會再來見你。”


    安靖轉身,離開了俘虜營地,現在他已經看穿了北疆局勢的絕大部分脈絡與細節,如若不出意外,自己輕取鐵騎先鋒營的喜訊,將會加速德王使者到來的速度。


    果不其然,次日,隨著安靖感應到自己神海中的帝血微微震動,德王的信使便來到了臨江城。


    巧合的是,這信使也是一位老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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